第九百七十九章闖王李自成
韋小寶神思不屬,隨口答道:“沒……沒什麽。”原來他突然想到,阿珂本來就瞧不起自己,她既是平西王的郡主,和自己這個妓女的兒子,更加天差地遠。
陳圓圓說道:“阿珂生下來兩歲,半夜裏忽然不見了。王爺派人搜遍了全城,全無影蹤。我疑心……疑心……”忽然臉上一紅,轉過了臉。
韋小寶問道:“疑心什麽?”
陳圓圓說道:“我疑心是王爺的仇人將這兒偷了去,或者是要脅,要不然就是敲詐勒索。”
韋小寶點頭說道:“王府中有這許多高手衛士和家將,居然有人能神不知、鬼不覺的將阿珂師姊偷了出去,那人的本事可夠大的了。”
陳圓圓說道:“是啊。當時王爺大發脾氣,把兩名衛隊首領給殺了,又撤了昆明城裏提督和知府的差。查了幾天查不到影蹤,王爺又要殺人,總算是我把他勸住了。這十多年來,始終沒阿珂的消息,我總道……總道她已經死了。”
韋小寶說道:“怪不得阿珂說是姓陳,原來她是跟你的姓。”
陳圓圓身子一側,顫聲道:“她……她說姓陳?她怎麽會知道?”
韋小寶心念一動:“老漢奸日日夜夜怕人行刺,戒備何等嚴密。要從王府中盜一個嬰兒出去,說不定還難於刺殺了他,天下除了九難師太師父,隻怕也沒第二個了。”說道:“多半是偷了她去的那人跟她說的。”
陳圓圓緩緩點頭,道:“不錯,不過……不過為什麽不跟她說姓……姓……”
韋小寶說道:“不說姓吳?哼,平西王的姓,不見得有什麽光采。”
陳圓圓眼望窗外,不禁呆呆出神,似乎沒聽到他的話。
韋小寶問道:“後來怎樣?”
陳圓圓說道:“我常常惦念她,隻盼天可憐見,她並沒死,那日,樂先生帶著阿珂來見我,我喜出望外,雖然隻是望見了一眼,我卻也知道,這人和我有著莫大的關聯。”
韋小寶點頭說道:“原來阿珂是被阿丹哥帶到你這的,那她怎麽又會去刺殺吳三桂。”
陳圓圓歎氣說道:“我原來總是盼著有一日能再跟她相會,那幾日我和阿珂相認,一起住了幾晚,知道兩天晚上,我睡下之後,第二天起來就見不到她了,直到昨天下午,王府裏傳出訊息,說王爺遇刺,身受重傷。我忙去王府探傷。原來王爺遇刺是真,卻沒受傷。”
韋小寶吃了一驚,失聲道:“他身受重傷,全是假裝的?”
陳圓圓說道:“王爺說,他假裝受傷極重,好讓對頭輕舉妄動,便可一網打盡。”
韋小寶茫然失措,喃喃道:“果然是假的,我……我這大蠢蛋,早該想到了。”心想:“大漢奸果然已對我大起疑心。”
陳圓圓說道:“我問起是何等樣人。王爺一言不發,領我到廂房去。床上坐著一個少女,手腳上都戴了鐵銬。我一瞧,可不是阿珂嗎,她一見我,激動的說道:‘媽你快走!’我點點頭,指著王爺,道:‘你叫爹爹。’阿珂怒道:‘他是大漢奸,不是我爹爹。他害死了我爹爹,我要給爹爹報仇。’王爺問她:‘你爹爹是誰?’阿珂說:‘我不知道。師父說,我見到媽後,媽自會對我說。’王爺問她師父是誰,她不肯說,後來終於露出口風,她是奉了師父之命,前來行刺王爺。”
韋小寶聽到這裏,於這件事的緣由已明白了七八成,料想九難師父恨極了吳三桂,單是殺了他還不足以泄憤,因此將她女兒盜去,教以武功,要她來刺殺自己父親。他站起身來,走到窗邊,隨即想到:“是了,師父一直不喜歡阿珂,雖教她武功招式,內功卻半點不傳,阿珂所會的招式固然高明,可是亂七八糟,各家各派都有,澄觀老師侄這樣淵博,也瞧不出她的門派。嗯,師父不肯讓她算是鐵劍門的。我韋小寶才是鐵劍門的嫡派傳人。”想到九難師太報仇的法子十分狠毒,不由得打了個冷戰。
陳圓圓說道:“她師父深謀遠慮,恨極了王爺,安排下這個計策。倘若阿珂刺死了王爺,那麽是報了大仇。如果行刺不成,王爺終於也會知道,來行刺他的是他親生女兒,心裏的難過,那也不用說了。”
韋小寶說道:“現下可什麽事都沒有啊。她沒刺傷王爺,反而你們一家團圓,你向阿珂說明這中間的情由,豈不是大家都高興麽?”
陳圓圓歎道:“倘使是這樣,那倒謝天謝地了。”
韋小寶道:“阿珂是你的親生女兒,憑誰都一眼就看了出來。不是你這樣沉魚落雁的母親,也生不出那樣羞花閉月的女兒。”他形容女子美麗,翻來覆去也隻有“沉魚落雁、羞花閉月”八個字,再也說不出別的字眼,頓了一頓,又道:“王爺不肯放了阿珂,?”也總不能害死自己的親生女兒……”
忽聽得門外一人大聲喝道:“認賊作父,豈有此理!”
門帷掀處,大踏步走進一個身材高大的老僧來,手持一根粗大镔鐵禪杖,重重往地下一頓,杖上鐵環當當亂響。這老僧一張方臉,頦下一部蒼髯,目光炯炯如電,威猛已極。就這麽一站,便如是一座小山移到了門口,但見他腰挺背直,如虎如獅,氣勢懾人。
韋小寶吃了一驚,退後三步,幾乎便想躲到陳圓圓身後。
陳圓圓卻喜容滿臉,走到老僧身前,輕聲道:“你來了!”
那老僧說道:“我來了!”聲音轉低,目光轉為柔和。兩人四目交投,眼光中都流露出愛慕歡悅的神色。
韋小寶大奇:“這老和尚是誰?難道……難道是阿姨的姘頭?是她從前做妓女時的嫖客?和尚嫖妓女,那也太不成話了。嗯,這也不奇。”
陳圓圓說道:“你都聽見了?”
那老僧說道:“聽見了。”
陳圓圓說道:“謝天謝地,那孩兒還……還活著,我……”忽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撲入老僧懷裏。
那老僧伸左手輕輕撫摸她頭發,安慰道:“咱們說什麽也要救她出來,你別著急。”雄壯的嗓音中充滿了深情。陳圓圓伏在他懷裏,低聲啜泣。
韋小寶又是奇怪,又是害怕,一動也不敢動,心想:“你二人當我是死人,老子就扮死人好了。”
陳圓圓哭了一會,哽咽道:“你……你真能救得那孩兒嗎?”
那老僧森然道:“盡力而為。”
陳圓圓站直身子,擦了擦眼淚,問道:“怎麽辦?你說?怎麽辦?”
那老僧皺眉道:“總而言之,不能讓她叫這奸賊作爹爹。”
陳圓圓說道:“是,是,是我錯了。我為了救這孩兒,沒為你著想。我……我對你不起。”
那老僧說道:“我明白,我並不怪你。可是不能認他作父親,不能,決計不能。”他話聲不響,可是語氣中自有一股凜然之威,似乎眼前便有千軍萬馬,也會一齊俯首聽令。
忽聽得門外靴聲橐橐,一人長笑而來,朗聲道:“老朋友駕臨昆明,小王的麵子可大得緊哪!”正是吳三桂的聲音。
韋小寶和陳圓圓立時臉上變色。那老僧卻恍若不聞,隻雙目之中突然精光大盛。
驀地裏白光閃動,嗤嗤聲響,但見兩柄長劍劍刃晃動,割下了房門的門帷,現出吳三桂笑吟吟的站在門口。跟著砰蓬之聲大作,泥塵木屑飛揚而起,四周牆壁和窗戶同時被人以大鐵錘錘破,每個破洞中都露出數名衛士,有的彎弓搭箭,有的手挺長矛,箭頭矛頭都對準了室內。眼見吳三桂隻須一聲令下,房內三人身上矛箭叢集,頃刻間便都變得刺蝟一般。
吳三桂喝道:“圓圓,你出來。”
陳圓圓微一躊躇,跨了一步,便又停住,搖頭道:“我不出來。”轉頭輕推韋小寶肩後,說道:“小寶,這件事跟你不相幹,你出去罷!”
韋小寶聽到她話中對自己的回護之意甚是至誠,大為感動,大聲道:“老子偏不出去。辣塊媽媽,吳三桂,你有種,就連老子一起殺了。”
那老僧搖頭道:“你二人都出去罷。老僧在二十多年前,早就已該死了。”
陳圓圓過去拉住他手,道:“不,我跟你一起死。”
韋小寶大聲道:“阿姨有義氣,韋小寶難道便貪生怕死?阿姨,我也跟你一起死。”
吳三桂舉起右手,怒喝:“韋小寶,你跟反叛大逆圖謀不軌,我殺了你,奏明皇上,有功無過。”向陳圓圓道:“圓圓,你怎麽如此胡塗?還不出來?”
陳圓圓搖了搖頭。
韋小寶說道:“什麽反叛大逆?我知你就會冤枉好人。”
吳三桂氣極反笑,說道:“小娃娃,我瞧你還不知這老和尚是誰。他把你蒙在鼓裏,你到了鬼門關,還不知為誰送命。”
那老僧厲聲道:“老夫行不改姓,坐不改名,奉天王姓李名自成的便是。”
韋小寶大吃一驚,道:“你……你便是李闖李自成?”
那老僧說道:“不錯。小子,你出去罷!大丈夫一身作事一身當,李某身經百戰,活了七十歲,也不要你這小小的清廷官兒陪我一起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