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史蘭嶠東華門宣旨
北京的紫禁城,近來空氣陡然間凝重了起來。
京師三大營、京師各衛所的剩餘兵馬被頻繁的調動著,而調動的動作是以上直衛親軍指揮使司、五軍大都督府的名義發出的。
這些命令當然會被所有人忽略不計了。
皇帝在南征途中遇賊的消息,像北京城的風沙般,無論是城郊,城中,還是皇宮內,統統覆蓋,無有倖免。在這種情況下,掌握著軍權的衛所、三大營指揮使們更是要明哲保身,別說依大明律除了皇帝陛下誰也沒有調動兵馬的權力。
於是,雞飛狗跳的模樣,滿城繞著操練一番,拿著兵器狐假虎威,這些就是所有的調動安排,至於真實的兵力,該駐紮在哪兒就駐紮在哪兒,萬一哪天皇帝回來,一發怒要殺人的話,也殺那些假傳聖旨的好了。
此時的北京紫禁城中,爭執的聲音始終就沒有歇止過。
華蓋殿大學士,明廷首輔楊廷和端坐在正中的位置上,他頭戴平常很少出現的襆頭,大紅色袍服,內襯高高豎起棉布白領,模樣中正威嚴,只是臉上寒色沉重,冷冷地聽著那些閣臣與官員們的吵鬧。
「惟今之策,只有先令賊人無法利用聖上的身份,朝廷所發詔命,皆須內閣與太后之印簽為準,暫時取代聖詔。」
「放屁!」有人跳起來,指著那名閣臣名叫梁儲的鼻子,大聲罵道。
「張大人,請文雅一些。」另一名大學士蔣冕皺了皺眉。
「這難道不是在放屁嗎?皇帝的印璽誰敢偽造?而一旦用了太后、內閣的印簽,能保證我大明臣僚確知無疑嗎?萬一聖上真的是在與番人虛以委蛇,那麼他重返大寶之時,難道那時再改不成?」
眾人默然不語,很顯然,這種事情是絕對不能去假設的;而那大學士梁諸,則臉漲得通紅,狠狠地盯著兵部左侍郎張沖。
張沖的頂頭上司正是兵部尚書王瓊,字德華,號晉溪。此時他乾咳了一聲,先阻止了屬下的激烈發言,「楊大人,改換印簽之事,的確不是明智的做法,是下急務須以聖上的安危為第一要旨。老夫建議,先以太后名義頒詔,徵調揚州、鳳陽、淮安、蘇州、杭州、松江、寧國、安慶、廬州、九江諸府衛所,向南京方向施壓,而浙江、福建沿海水師可速調戰船支援長江,另外可命沿江各衛加強戒備,防止賊人登陸,另外以熟泥多建望台、城壕,於上游建攔江鐵索、浮橋,控制番船遊走。大軍晝夜包圍江面,另須徵調民伕,於大江兩岸廣修浮營,發揮我大明軍隊陸戰的優勢,攻敵弱點。如此,番人要麼投降,要麼求和,別無他路可走,則聖上安危可保矣!」
「當前皇帝陷落,天下崩動,賊人又假傳聖旨,弄得我們處處被動,大明正在風口浪尖,國本動搖之時,若再行頒詔全國,弄得人心惶惶,豈不是自尋死路嗎?」楊廷和根本不同意王瓊的建議,「我欲面謁太后,向她陳述危急存亡的道理,若太后批准,新皇將代位繼任,由此明室可安,天下可定。」
王瓊連連冷笑。
此時,駙馬都尉崔元也忍不住,高聲道:「楊首輔莫非想仿效于謙故事乎?」
眾人聞言悚然驚心,楊廷和眉鋒一挑,眼神逐漸變得銳利無比,「忠臣直諫死,此乃我為輔政之本分也。奏摺由蔣文淵起草,在下領簽,各位自便。」
諸位大臣面面相覷,都不敢相信事情會到了這一步。
「報」
宮中武衛將來人攔住。
「讓他進來!」楊廷和威嚴地說道,所有人的目光於是都轉向殿外。
一個身穿太監服色的老頭走了進來,躬身施禮,聲音尖銳,「稟首輔,各位大人,新任南京工部僉事史蘭嶠赴京宣旨,候東華門。」
「南京工部僉事?」楊廷和與心腹閣臣梁儲對望了一眼,「他帶來了什麼樣的旨意?」
「小人不知,小人告退。」
等有些迷惑的眾人討論出來個子丑寅卯的時候,慈壽皇太后的使者也連連來催問結果了。楊廷和便將南京派出宣旨天使的事情說了,皇太后的答覆是:命於仁壽宮覲見。
這個張太后倒是很有一套政治手腕的女人,當初孝宗在位的時候,張太后就幾乎是孝宗唯一的女人了,她生了兩個兒子,其中一個早夭,不過朱厚照的來歷卻是被人議論得很多的事情,據說朱厚照來源於一個孝宗寵幸過的侍女,不過這個侍女的親戚在正德執政時期又鬧騰起來,於是被朱厚照御審過後殺掉了。這也成了正德皇帝心裡的痛。
張太后這樣的舉動,當然也避免了臣子們的不少麻煩:在沒有確認聖旨是真是假的時候,大臣自然不可能接旨,但若確屬真實,那麼未迎聖旨可是死罪。
史蘭嶠原本膽子就很小,此次前來宣旨,更是有點嚇得不行。不過好在成奉在此之前教過他不少法子,他索性表現得十分畏懼,藉此來表現將要陳述事情的真實性。
仁壽宮在紫禁城三大殿左側。三大殿即奉天殿、中和殿、保和殿,為朝覲皇帝主要的地點。朱棣當皇帝的時候,奉天殿失火被燒,他認為這是上天對他的懲罰,於是只建了個奉天門,隨後在大殿遺址上起的奉天門口辦公。
過了20年,他的孫子好不容易重修了奉天殿,不過沒多久又遇到了火災,這次被燒得更慘。正德十年,朱厚照開始籌辦木材銀兩修繕乾清宮等宮殿,花了6年的功夫,到現在才算大概整修完畢。三大殿卻仍然沒有能夠修繕起來。
仁壽宮前,大臣們都排隊站在廊下。
史蘭嶠哆哆嗦嗦地跟隨一名太監走進仁壽宮的前殿,連看都沒看,就狼狽地跪倒在地,猛然間,他的耳邊傳來一陣輕笑。
「史大人,不必多禮,抬起頭來。」
一個和靄沉穩的女聲響起,史蘭嶠抬頭一看,不禁十分驚訝,眼前這位看上去仍很漂亮的女人難道就是皇太后嗎?而自己跪倒的方向,卻是她身邊的宮女位置,不禁面紅耳赤,吃吃愣愣地起來。
「在下……臣,南京工部僉事史蘭嶠,叩見慈壽皇太后,願太后吉祥、福壽延年!」
「起來吧。」張太后打量了他一下,不經意地端起茶杯,微微抿了抿,「皇上讓你帶來什麼旨意啊。」
「這……皇上令微臣帶來旨意,卻不知是何內容。」
「拿給本后。」
「這……」
「你敢抗本后的命令嗎?」
史蘭嶠雙膝一軟,從懷裡哆哆嗦嗦地取出一卷聖旨,雙手呈上。
張太后展開聖旨閱覽,果然是皇帝的筆跡,不過其中的內容,倒是叫她驚疑不定:聖旨三道,分別是去內閣,恢復丞相職權,其二是遷回故都南京,其三是任命朱九郎為總督天下兵馬大元帥,朱壽為副元帥,仍居太師職。
張太后看了聖旨之後,先自沉默了片刻,這才開口,「史大人,皇上何時寫的這道聖旨啊?怎麼沒經過閣部、給事中討論,就下達了呢?」
「臣是七日前接旨的,隨後中官谷大用令我星夜北來,將聖旨在奉天門前宣讀。」
「宣旨乃御史之職,與汝何干哪?」
「這個臣並不知道,臣善經商,而皇上喜歡作商人戲,打賭與臣討價還價不敵,此後皇上又與元帥朱九郎討買大銃事宜,臣頗有功,於是便賞賜了臣南京工部僉事的官職,命我來此。」
「與皇上打賭?你的膽子真夠大的!」張太后玉眉倒豎,口氣重了起來。
「臣死罪,臣死罪!」
張太后看他可憐巴交,膽子又小的樣子,心裏面便信了三分,看了看身旁坐著的首輔楊廷和,以及六部尚書們,他們會意地點了點頭。
「史蘭嶠,你說皇上與元帥討買大銃,究竟是怎麼回事?這位元帥,是否就是番鬼船上的頭目?」兵部尚書王瓊問道。
楊廷和瞥了對方一眼,眼中殺機畢現。
不過王瓊才不會買他的賬,表情仍自平靜從容,拈鬚端坐。
「這個……」
「從實講來,若有半點不實,拿你性命是問!」太后一拍桌子。
史蘭嶠嚇得渾身亂抖,差點半身不遂軟癱在地上,他哭喪著臉,連連叩頭,「臣死罪,臣死罪!」
「說!」
「是,是,稟太后,各位大人:這位敕封的元帥所率領的士兵,原是秦國方士徐福所率三千童男女的後代,其所在之地,非常遼闊,疆土比大明還要廣闊,稱為特大公國,其首領稱為公爵,亦有公、侯、伯、子、男五等爵位,這五等爵外,還有爵士、准爵士,亦屬貴族之列,另有勛爵之銜,用以賞賜有功。除了貴族之外,全國有人口三百多萬,善建巨艦強銃,在海上驍勇無比,與佛郎機人乃是天生的死敵。」史蘭嶠把這番話說得要多流利有多流利,「除了朱九郎之外,其餘人等也多半具有華夏正溯的血脈,只是異族間多有通婚,血統不甚純正罷了。朱九郎乃是這特大公國的公爵,按照他們的習慣,官員,尤其貴族,可以在其他的國家裡擔任職務或受封貴族,他們還信奉一位叫耶酥的天神……」
楊廷和忽然眉頭一皺,王瓊也頗有些緊張,擺擺手道:「說說大銃的事,皇上真的向這些番人購置大銃了嗎?難道元帥之位,真的要讓給這位朱九郎?」
「什麼大銃?難道不是三大營中的兵器?」張太后越聽越納悶,連忙問道。
「非也。」王瓊連忙回答,「兩年前兩廣總督陳西軒、廣東右布政使吳廷舉聯名進表,言佛郎機國入貢,不過此獠卻包藏禍心,以進貢請對為名,竟然在懷遠驛前舶船放銃,其聲如雷,城內數驚。其後又強駐我屯門島,交通權貴,欺行霸市,甚至私擄嬰孩兒童,以足口腹之慾,廣東各府早已是奏報踵接了。其火器稱大銃,分為數種,據說有千斤之重,鉛子每個重十數斤,威力驚人,金石為摧。此次皇上率精銳水師與戰,300餘艘各類戰船,竟然不是區區幾條番船的對手,結果全軍覆沒,皇上也身陷賊營……」
他微微一滯,便講不下去了;張太后斜著眼瞧他,哼了一記,「史大人,繼續說下去。」
「是,是。稟皇太后,佛郎機人與這個特大公國並不對付,因此他們造銃的方法也不同。朱元帥所督率之艦,稱『大帆船』,載量驚人,有一船水工、炮手共計600餘人,船體寬大平穩,人於上如行平地,大小似乎不下我大明早先之2000料船。其國人造銃,凡用銅或熟鐵,每銃重萬餘斤,彈重30餘斤,遠去可達十里,朱元帥曾將一尊銅炮由皇上點火試射,此銃擊至,十尺城壁皆碎為齏粉,皇上大喜,當即封此銃為『討虜大將軍』。」
眾人不禁瞠目結舌,朱厚照身為大明帝國的皇帝,竟然以身犯險,去當一個炮手!
「皇帝何時能夠回宮?」毫無疑問,這番述說使得張太后的面色多少已經緩和下來,這個皇帝同時也是她的兒子,兒子的品行和脾氣她還能不知道嗎?這個朱厚照如此貪玩,已經到了令人不安的地步,而這恰恰只能說明這位史蘭嶠先生沒有在這件事情上說謊。而關於購買大炮的事情,她根本是不會在意的。
「皇上已下旨,十二月申戊幸南京舊宅,暫居保泰殿內,中官張永張總管已奉命打掃殿宇陳設,著輕驥都尉、錦衣衛僉事指揮使喬定波搬取豹房並宣府人、物,移往南京。皇上已經命令興建丞相府,相府定於城東獅子山上。」
「荒唐!立相之事根本沒有討論的可能,皇上此舉,實在是有違祖制,臣等萬萬不能遵命!」楊廷和聽到這裡,就算他涵養再好,也不禁發起火來,廢相而立大學士的制度,是明太祖朱元璋提出來的,本意是加強皇權,然而,因為大學士組成的內閣事實上擔當了丞相的職能,又在某些方面還要強於丞相,所以反而造成了內閣權傾朝野的怪異現象。
要知道,首輔也才是正五品的秩位!可是他在百官中的地位仍然要高於六部尚書,相當於六部尚書的首領。而由12名大學士組成的內閣,直接對皇帝負責,他們甚至還能駁回皇帝的聖旨,權力大得嚇人。
現在,要將這些權力重新分配,這是楊廷和這樣的人斷然無法容忍的。
張太后默默地喝著茶,對這件事,她不準備提出任何意見。
史蘭嶠乾咳一聲,「各位大人,皇上說此事不必討論,不過由首輔換丞相而已,首輔不過五品,而丞相乃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獨尊於朝班,位列正一品上,見王、侯不贊不拜,生前死後之榮耀,更超乎大學士多矣!至於建丞相府,也是要仿照內閣制度,確定尊卑主從而已,此國之大事,不可不察也。」
史蘭嶠把成奉教他的話再滔滔不絕地說了出來,此時,不光是內閣諸位大學士,連六部尚書與張太后聽得也微微有些變色。
「皇帝,真是如此說的嗎?」
「確實無誤。」
關於榮譽和名聲這些東西,的確是作大明朝官員的人們沒法抗拒的東西。
眾人再次陷入到沉默之中。兵部尚書王瓊一皺眉,跑了出來,「史大人,你說皇上將於十二月申戊日回到南京,此事究竟有幾分可信?今我大明衛所六十餘部已經分道出發,集合大軍30萬人,不日將抵南京護駕,若到時皇上沒有返回的話,又如何說呢?」
史蘭嶠嚇出一身冷汗,他囁嚅地咽了口唾沫,「下官,下官怎敢欺瞞各位大人?平虜伯江彬向下官宣了皇上的口諭,而為防生變,朱元帥已命南京守備修整諸衛團營,並組建水師大都督府,協防南京,大人若調大軍勤王,那是再好不過,將來遷都南京,皇上也絕不會放棄北京,還會頒布留守兵力,如果西北事起,北京將是屯兵的絕好之處。」
禮部尚書毛澄,字憲清,拊王瓊耳道:「如此道理,非此人可了也,亦非皇上所言,必另有其人。」
「莫非,是那朱九郎?」
毛澄隱晦地點了點頭,又嘆了口氣。
「作甚非要遷都呢?北京城呆得好好的。」張太後有點不解地問道。
史蘭嶠苦笑著搖搖頭,「臣才疏學淺,只是奉旨辦差,不敢怠慢,可這聖旨上的疑問,可就叫臣難以作答了。不過,臣曾聽皇上與新任侍讀學士成奉談起,他們的對話臣都不甚了了,言遷都有益者五,有弊者三。」
「說。」張太后輕輕地吐出一個字來。
「是。南京乃太祖舊都,龍蟠虎踞、帝王之宅也,其一益;罷停漕運,年省數千萬錢,此二益;臨江近海,便於航運貿易、逐除倭寇,此三益;江南富庶繁華,人才濟濟,便於取士,此四益;能使大明更重海防、重組水軍,此五益。」
「弊者:遠離中原,對西北軍事防務不及應對,此一弊;建都南京,北方經濟勢必衰退,此二弊,勞師動眾,民生、銀錢損耗,此三弊。」
眾人聽完,都不禁非常的詫異,心說什麼時候皇帝陛下能夠聽得進如此忠言了?
楊廷和問道:「要大明重建海防、重組水軍,此何益也?虛耗錢糧,敗紀壞政,這是件最大的害事,怎麼能歸為益處中去呢?」
「這,這非下官所能知曉的了。」史蘭嶠臉孔一紅,說道。
即使有些疑問,張太后和百官們也都大致的放下了心來,遣走這位南京來的使臣后,張太后命令內衛對史蘭嶠要「嚴密監視」,另一方面,她擬旨交由兵部尚書王瓊,讓他借遷都之名,盡點北京七十二衛所兵馬,只留小半,其餘全部南下。而王瓊的職務,也變成「兵部尚書都督北京諸衛指揮使兼南京副留守都指揮使」,統兵5萬,務必在十二月申戊日前進兵南京江北浦子口。
大大祝看到此處的書友們鼠年快樂~~~!新的一年多多點擊多多訂閱多多鮮花多多支持,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