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三九章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
渡船乘風破浪,急速北上,冬落與張曲二人伏在欄杆上,靜靜的看著春日的朝陽。
初春的水麵上泛著薄薄的霧氣,時不時有一兩隻飛鳥貼著水麵掠過,傳來陣陣扇動翅膀的聲音。
張曲與冬落閑聊了幾句之後,便因為渡船中午就要靠岸渭城,進艙去處理渡船上的大小事物了,隻餘冬落一人獨倚斜欄,靜觀江上日出。
遙波蹙紅鱗,翠靄開金盤。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冬落兀自醉心其中,日出他不知看過多少次了,但總覺得不夠,看了今天的,又總想著看明天的,就這樣反反複複。永無止境。
隨著太陽東升,沿途的景致也在記憶中找到大致相同的景象,並與之一一對應。
冬落咧嘴一笑,渭城,就快要到了。
那座城牆就是兩土垛,連城門都沒有的小城就快要到了,那座他生活了十五年的小城就快要到了,那座隻有三百個兵卒的小城就快要到了。
不知為何,一想到渭城,他的內心突然有些悸動,一種在龍門前麵對水火之爭時也不曾有過的悸動,一種在廣陵渡麵對生死也不曾有過的悸動。
他突然有些坐立不安,以至於臉色都有些不正常的潮紅。
不知何時走上甲板的二黑三黑兩人也有些躁動了起來,眼裏心中都是對那座小小的城的懷念。
遠遊、歸鄉、停泊,這些在每一個渡口都要見一遍的景致,在江湖上漂蕩了數十年的張曲早已見怪不怪了。
身邊人,或許下一刻就要離開。
遠遊人,或許下一刻就會歸來。
世事就是這般無可奈何,可也正因為如此,世事才多了許多美好的暇想。
張曲站在船頭朗聲說道:“各位乘客,渡船馬上就要到渭城了,請各位要下船的乘客整理好自己的東西,到樓梯口等候,有序下船。”
真的就要到渭城了。
聽到渭城這兩個字,冬落內心之中仿佛有一道熊熊燃燒的火焰一般,在催促著他,在指引著他,前行。
那團火就叫故鄉,每個遠遊人都心心念念的故鄉。
二黑三黑一左一右捏著冬落的衣袖,捏得小手通紅,也不願放開。
冬落的身軀微微顫抖,以往在故鄉時,覺得這不好,那不好。等離了故鄉之後,卻又覺得故鄉有千種好,萬種好。
冬落跑到船頭,貪婪的看著不遠處的渭城,內心祈禱著渡船能夠快些,再快些。
同在船頭的張曲似乎看出了冬落內心的焦急,笑道:“是要下船了嗎?”
冬落搖了搖頭道:“是要回家了。”
張曲有些疑惑的問道:“這兩者有什麽區別嗎?”
冬落目不轉睛的盯著前方那座小城,沉聲說道:“陸地於我而言,也是一艘大大的船,上麵裝滿了
漂泊的人。”
冬落偏頭看向張曲,輕聲說道:“除了家以外的地方,哪怕是再好,都是在漂泊。”
張曲怔怔無語,這話能說會道的他卻不怎麽會接。
每一個人的內心深處都有一座淨土,一般人的就是家。
渡船緩緩靠岸,冬落一把摟起二黑二黑,跳到欄杆上,回頭衝著張曲說了一聲再見之後,一躍而起,落向了渭城的地麵。
然後三兩步便消失在擁擠的人潮中。
震驚得無以複加的張曲對著那道遠去的背影揮了揮手,也輕聲說了句再見。
可是他也知道,像他們這樣跑江湖的人,說了再見之後,一般都是再也不會了。
他們都不是什麽江湖中聲名鵲起之輩,在這諾大的一座江湖,他們都隻是一條條可小魚小蝦,連死亡都死得悄無聲息,想要去尋找又談何容易,簡直就是無處可尋,無地可找。
說了再見之後,就像是一滴水融入了海洋,一粒沙融入沙漠,再見,難了。
渡船上不停的響起告別之聲,都是一些擦肩而過的人,都是要孤零零的走向下一場漂泊的人,於所有人而言,能有一場短暫的相遇,便與是世間最好的事了。
張曲站在樓梯口微笑著送一個一個漂泊的人走向下一場漂泊。
像他們這種做渡船生意的人,最愛說的一句話就是一路順風,張曲站在逼仄的樓梯口,不厭其煩的與每一個即將離去的人告別,說上一兩句吉祥的話,不隻是為了有回頭客,也是真的祝願他們一路順風。
張白圭與雪念慈二人一直等在最後,等所有要下船的人都下船了之後,他們才來到樓梯口。
雪念慈輕笑道:“張兄,往後跑船間隙若是有空,不妨去這渭城裏的一間酒館坐坐,屆時酒水全免。”
張曲知道說話這人。
每一次遠航,船上總會有一個最有學問的人,在夜晚無趣的閑聊中,能解眾人之惑,能識眾人不能識。
而眼前這人便是這次遠航最有學問的那一個人。
無論是在做學問上,還是棋盤上,都要高出別人無數。
張曲一拱手道:“雪先生既然這樣說了,那張某往後有空一定去一間酒館叨擾叨擾。往些年跑船的時候,就聽說這渭城裏有座名字比較有趣的酒館,叫一間酒館,隻是一直沒有機會見,太可惜了。不過我聽說這一間酒館裏有種酒特別烈,不知道是真是假啊!”
雪念慈點了點頭道:“是真的,而且這酒還是昨晚與你喝了一晚上酒的那個少年親自釀的,他就是一間酒館的掌櫃。”
張曲啊了一聲,心中有些恍然了,難怪昨晚那個少年敢跟他拚酒,還將他拚趴下,敢情家裏是開酒館的啊!
張曲再看了一眼人海,隻是人海中再
無那個少年的身影。
雪念慈與張白圭二手說了句一路順風,也告辭離去。
張曲站在渡船上裹了裹厚實的衣服,向二人揮手告別。
他打定主意,等渡船下次途經渭城的時候,一定要去哪一間酒館裏,好好的喝上一場酒,一醉方休。
雪念慈與張白圭二人下了渡船之後,便由張白圭帶路,朝著在城北的一間酒館走去。
這是雪念慈第二次路過渭城,上一次還是兩年前,對這渭城還沒有對洛陽城熟悉。
可張白圭就不一樣了,張圖靈還是雲中郡郡守的時候,他便沒少來這渭城晃悠,可以說對這渭城是熟門熟路了。
更何況一年前他前往極北之地,大多數時間都呆在這渭城,對這兒可謂是門兒清。
張白圭在前麵帶路,與雪念慈邊走邊聊。
張白圭笑道:“在那渡船上你可真像個老夫子啊!隻是可惜了,白白教了他們那麽多學問,沒跟他們收學費。”
雪念慈帶著酸腐氣搖頭晃腦的說道:“小白圭,你把路子走窄了啊!大道不該如此小的。”
張白圭呸了一聲,鄙夷道:“大家都是熟人,你說這話可就沒意思了啊!”
雪念慈正色道:“學問學問,有人學,有人問,才叫學問。讀書人就是為傳播學問而來,隻要有人學,你管他是在在陋巷,還是高牆。隻要有人問,你管他是在渡船,還是樓船。你教就是了,學到多少那就是他們自己的事了。”
“你說大家正聽得津津有味的,我跟他們談錢,那多俗啊!正經人誰談錢啊!要是談了,我自己都看不起我自己。再說了學問它也值不了幾個錢啊!要想靠做學問賺錢。”
雪念慈從地上撿起一顆不知道是誰掉的銅板,輕笑道:“還不如去路上撿錢呢!”
雪念慈將手中銅板拋給張白圭,“都說撿到的錢要當天用掉,不然會倒大黴的,你快去買個蔥油餅來,餓死我了。”
張白圭麵無表情的說道:“一個蔥油餅三個銅板,你這還差五個銅板啊!”
雪念慈置若罔聞,什麽三個銅板五個銅板的,我在路上就撿到一個銅板,剩下的自己想辦法,關我屁事啊!
……
……
冬落摟著二黑三黑,穿過人山人海。
渭城與以往相比,很多地方都大不相同了,兩年前那場雪崩雖然止步在了玉門關,但對渭城的影響依舊是極其深遠的。
許多店鋪關門,商家遠去,渭城曾一渡時間成為一座空城。
直到戎胥軒的軍隊被打敗之後,渭城的人氣才逐漸多了起來,隻不過,大多都已經不是那一批舊人了。
渭城經過這兩年的改造,變得與冬落記憶中的渭城有許多不同了。唯一讓冬落覺得熟悉的,便是腳下的
泥土地,與洛陽城的青石板不一樣的泥土地。
冬落隻能憑借著記憶中的路線摸索著前進,兩年前,這渭城有半數人是他的熟人,兩年後,他與這渭城貌似已經沒有多大關係了。
冬落苦笑一聲,也許這就是成長與別離的代價吧!熟悉的人一個一個的不由分說的遠去。
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
這才離開兩年,故鄉都快要變成他鄉了。
那那個已經離開了不知多少歲月的故鄉,是不是已經成為了他鄉。
冬落突然有些膽怯,要是故鄉真的成為了他鄉,那麽何處才是他的歸途呢!
渭城裏來來往往的都是人,可是都是他不認識的人,他不敢問路,他隻能按照記憶中的路線往城外走去。
渭城外,渭水邊,有一個小小的土包,那裏麵躺著的那個人,是他回到渭城後最想見的那個人。
而今馬上就要見到了,他內心的膽怯更盛,可他內心的喜悅同樣也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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