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七六章有人笑著遺忘,有人哭著大醉
坎區四十三街七巷,相較於周邊幾條巷子來說,要破敗得多。而破敗的原因與巷子中央的那處破敗的宅邸關係巨大。
七十年前,陳霸先還是漢王之時,這條巷子的繁華程度,在洛陽城可謂是首屈一指。
市列珠璣,門盈羅綺,五步一樓,十步一閣,放眼望去,盡是高門大戶,黃紫公卿。
可是自從漢王成為渭城的沽酒翁之後,這條巷子也就隨之衰敗了下去。也許當年許多擠破腦袋都想往這裏麵鑽的人,想破腦袋都想不到,從繁華到衰敗的距離,隻不過是朝堂裏一場平淡無奇的官員起落。
坎區四十三巷七街,兩旁林木,槐樹居多。
巷內植槐,按老洛陽的話來說是“門中有槐,富跚三世”,意思就是門前種植槐樹,可以保佑子孫三代健康富裕,而且槐樹還有懷人遠望,光耀門楣之意。
但這也僅是流傳於洛陽城坎區一帶的說法。
在洛陽城的其它七個區,除卻乾區大周皇宮外植有三棵大槐樹之外,其它區域便沒有再種槐樹的了。
在洛陽城的市井坊間流傳著這麽一句話,“前不栽桑,後不插柳,院內不栽鬼拍手,屋後不種鬼臉槐。”槐,木鬼也,喜陰,易招鬼。所以,不光是洛陽城,但凡是神州大陸有人的地方,喜歡槐樹的人多,但是如同坎區四十三街七巷這般,家家戶戶庭院內都植槐的,不說絕無僅有,也可以說是少見了。
乾區大周天宮外的三棵老槐,據說是大周立國之初,周天子親手所植,可以說是洛陽城的祖宗槐,縱使是三公朝覲周天子,也需麵向三槐,等候召見。
坎區四十三街七巷的巷口有兩棵大槐樹,據說是漢王從皇宮外尋來親手植於此處,隻不過此事隨著時間的流逝,已經無從考證了。不過有一點可以考證的便是,這兩棵大周皇宮外的子孫槐是這條巷子裏當之無槐的祖宗槐。
秋天才剛剛過去,小巷內的槐葉已經落滿了一地。
巷口的兩棵大槐樹下站著三個人,一個佝僂的老人,還有一男一女兩個孩童。
小男孩肩杠一個比他還要高上一個個頭的掃帚,看著冬風吹拂著從牆邊滾到腳邊,又從腳邊滾到牆邊的槐葉,小聲嘀咕道:“秋天來了,葉子落了。”
與他同行的那個老人輕笑道:“小寒,你說反了?”
小男孩偏頭看向居中那個老人,有些疑惑的說道:“什麽說反了?”
老人摸了摸他的頭道:“不是秋天來了,葉子才落的。而是葉子落了,秋天才來的。”
小男孩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好像這兩句話是一個意思嘛!反不反重要嗎?
好像不重要唉!
老人另一旁一直保持著沉默的,將袖子挽得極高,拎著一個小水桶的小女孩有些嫌棄的出言道:“今日立冬,要來也是冬天來了,秋天早就過去了。”
小男孩悄咪咪的白了一眼小女孩,但是很快就收回了目光。
老人哈哈大笑,連聲說著小晚說的在理。
小男孩看著在冬風中打著轉的一片片槐葉,苦著一張小臉道:“顧爺爺,我們不會連這條巷子也要打掃吧!”
老人搖了搖頭,“既然小晚都說了冬天來了,那麽我們今日自掃門前雪就好了,就不管他人瓦上霜不霜的了。”
小男孩深以為然的點了點頭。
小女孩冷哼一聲道:“不要說什麽是我說的各人自掃門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你們懶就懶,跟我可沒關係啊!”
佝僂老人有些委屈的說道:“小晚你這可就冤枉我了,這可不是懶
啊!我說這話可是有道理的,我現在就來跟你說道說道,你看看啊!你要是多事幫人家瓦上的霜掃了,那別人肯定過意不去,沒有辦法,隻好來幫你掃門前雪了。本來也許人家連自家門前雪都不想掃的。現在好了,礙於情麵,還得幫你掃門前雪。人家幫你掃了,你不又得尋思著該怎麽還回去,如此一來二去,長此以往,大家不都是心中有苦難言嗎?”
“所以,這人啊!不給別人添麻煩,就是不給自己添麻煩。有時候你覺得你是幫了別人,其實不然,也許你這是在給別人添麻煩。小寒,你說我說的對不對?”
小男孩懵懂的點了點頭。
小女孩麵無表情的說道:“可我還是覺得你就是懶。”
老人輕咳了一聲,有些尷尬的說道:“你這孩子,知道就行了嘛!說出來幹什麽。老夫不要麵子的啊!”
老人快速的往巷子深處走去,連帶著小男孩與小女孩的速度也跟著快了起來。
小女孩在走出幾步之後,突然停了下來,回頭看著巷口的那兩棵老槐樹,眼中一紅一藍兩道光芒一閃而逝。
已經走出了一段距離小男孩揮舞著手中的掃帚大喊大叫道:“二姐,你快點,我們還要去幫老爺打掃房子呢!”
小女孩有些疑惑的回過頭,難道眼晴花了,這老槐樹中怎麽會藏著兩個人呢!
……
等小女孩一行三人遠去之後,本就已經衰敗的不成樣子的小巷也就再沒半點人氣了。
巷口兩棵枝椏縱橫交錯在一起的老槐樹,其中一棵樹枝猛然晃動了一下。
另一棵也跟著動了起來。
好似在相互交談。
……
……
坎區四十三街七巷才送走了一波人,又來了一波人。
這次來的是一個少年,他是憑空出現的。
少年自高空中踉蹌落地,摔倒在厚厚的槐葉上,他落地之後,他身後的一個黑洞瞬間消失。
還好這巷子裏本就沒有什麽人氣,自然也就沒人看到他的醜態,以及驚詫這神鬼莫測的神仙道法了。
少年一骨碌的從地上爬了起來,發現四周並沒有什麽人,也快速的摸清了自己所在的位置,因為這個地方他曾經來過一次。而且正是他現在想去的地方。
少年心中暗罵了某人幾句,然後便心安理得的拍起了臉上身上的落葉塵土來。雖然他每罵一句,他的臉就會疼一下,但他還是樂此不疲。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低頭的時候,離他不遠的兩棵大槐樹粗壯的樹幹慢慢的以一個詭異的角度彎曲了起來,頭頂上光突突的枝椏搖搖晃晃。
正低頭的少年好像聽到身後傳來了一陣笑聲,猛的回頭一看,卻發現身後並沒有人。
他有些疑惑的低下頭,那兩道笑聲又從身後傳來,等他再回頭看時,他的身後,除了他第一次來洛陽時,第一次走進這條小巷時看到的那兩棵老槐樹,什麽也沒有。
少年看著兩棵老槐樹樹嘀咕了一句,“這兩樹怎麽長著長著就彎成這樣了?我記得一年前還挺直的啊!”
少年也沒多想,邁步便往小巷深處走去。
在小巷中段,有兩處府邸相對而立,右邊那家階旁肅立的石獅整潔幹淨,門外大道纖塵不染,朱門緊闔,銅環無聲,不過,現在看起來貌似也沒有多少人氣。
右手邊的那處宅邸明顯有剛打掃過的痕跡,但終究難掩其衰敗景象。
左邊的府邸,陳府,陳霸先的陳。
右邊的府邸,漢王府,陳霸先的漢王府。
少年的目光先是停留在左邊的府邸上,自從去年陳霸天帶著陳族舉族搬遷到極北之地的北陳國之後,原來還算得上有些繁華的陳府也與他對麵那座漢王府一般衰敗了下去,隻不過是陳府還有一兩個家族棄子,遺老遺少在打理。而漢王府則是早已人去樓空,荒草叢生。
少年腳輕輕抬起,又輕輕的落下,輕輕的踩在青石板上,發不出半點聲音,似乎害怕吵到了某些莫名的存在。
吱……!
一聲極其刺耳朵的開門聲響起,漢王府的大門就這樣吱吱呀呀的打開了。
少年推開漢王府的正門,從正門處一步步的走入了漢王府中。
眼前景象並非如料想一般,荒陌縱橫,雜草叢生。
隻有許多從石板縫中頑強的爬出來苔蘚在這個冬天為這片衰敗保留著最後一份執著。依舊生機勃勃,綠意盎然。
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堆煙,簾幕無從數。
少年走在已經被打掃的幹幹淨淨的庭院內,看著一重一重的簾幕,百感交集。
心似雙絲網,中有千千結。大抵上就是如此了吧!
少年跨入漢王府的一刹那,正在府邸內某處庭院中瘋狂劃拉著掃帚的小男孩,生無可戀的眼晴中突然爆發出了一陣精光,連忙將手中的掃帚往旁邊一扔往府門跑去。
離他不遠處的一個運轉道法,牽引著水流衝刷著窗戶的小女孩也將手中抹布一扔,往府門跑去。
而在他們的四周無數正在修繕房屋,打掃庭院的機關甲正在熱火朝天的忙碌著。
走進漢王府的少年從隨身攜帶的芥子物中取出一塊黃布包裹著物件,一層一層的揭開黃布,露出其中一塊保存的十分完好的牌位。
少年將牌位端在手上,微微一笑,“隻身轉戰三千裏,一劍曾擋百萬師。老頭,你年輕時如此熱血激昂的故事都要我從別人的口中才能得知,你這父親當得不稱職啊!”
“雖然你這父親當得不稱職,可是你有一個好兒子啊!驕傲不驕傲,從渭城,到河套平原,再到芒山,最後到這洛陽城,三千裏雲和月,我都走下來了,帶著你的期許,帶著大黑他們一同走下來了。走到了你希望我走到的地方。拿到了你要想想拿到的東西。”
少年走著走著眼眶就紅了。
少年說著說著就淚流滿麵了。
少年的身後跟著一個小男孩還有一個小女孩。
小男孩突然感覺衣服穿得有些緊了。
小女孩眼晴裏也充滿了淚水。
少年的聲音絮絮叨叨的響在庭院裏,響在走廊中。
少年端著手中的靈位,一步一步的走過漢王府的每一寸土地。
“父親,如今我也是漢王了,你曾經被封禁的家我拿回來了,以後這裏就是我們的家了。”
“父親,這次終於沒有人再攔著你不讓你回家了,我們回家了。”
……
“以後我還會帶著大黑他們繼續走下去的。能走多遠是多遠,能走多快是多快。你就不要再掛念我了。”
“如果真的有來生,我還願做你的兒子!如果沒有來生,這輩子我也知足了。”
……
這一天,冬落喝酒了。
這一天,冬落在端著陳霸先的靈位走遍漢王府的每一個角落,每一寸土地之後,將每一滴眼淚都流進酒裏,就著回憶一杯一杯,酩酊大醉。
這一次,是他二十年來,第一次大醉。
醉後的冬落抱著陳霸先的靈位躺在地上呼呼大睡,睡著的他笑容滿麵,無懼無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