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恰似故人歸
火堆已然將熄,焦黑的木條下落著灰白色的灰,殘著點點火星,雪予心不知何時已經起身離去。冬落的棉襖又安安靜靜的回到了他的身上。
幾名在不幸中幸存的護衛艱難的從血泊中爬起身來,開始打掃戰場。
同袍的遺體被小心翼翼列在林間等候埋葬,敵方的屍首則是胡亂堆積在地麵,等著被一把火燒成焦幹飛灰,地上的血跡已經幹涸凝固,由色彩明亮的鮮紅變成死氣沉沉的暗紅,雜亂而又無力的散落在草間。成為了另一種生命勃勃生長的養料。
冬落不知何時睜開了雙眼,好像是剛剛醒來又或許是……已經醒了很久。隻是不想睜開眼晴。
冬落看著那幾個忙碌中的侍衛,看著他們如同一隻隻辛勤的螞蟻在不停的搬運著屍體,有敵人的,有同袍的。他突然有一種荒謬的感覺。仿佛他們在埋葬的是他們自己,而不是同袍。仿佛他們在焚燒的是他們自己,而不是敵人。
在這一刻,冬落恍惚間覺得,也許對於死去的人來說,活著的人才是真正的死去吧!
……
……
芒山遇刺仿佛是阻礙商隊入洛陽的唯一的一道關卡。從商隊駛出芒山北道之後,商隊又恢複了往日如奔行在河套平原的山川和牧場上一樣。安穩而又平淡。
此後數日,雪氏兄妹二人便一直留在車中,沒有出現在眾人眼前。
雖然商隊隻餘下十數人,那些艱難活下來的護衛依然不顧傷勢,堅持騎馬守護在車廂四周,老人華青雲則單獨上了一輛馬車。幾名受了重傷的護衛則在後麵幾輛馬車中,至於冬落與大黑,則是騎著自己那匹老馬,遠遠落在了最後方。
在平原地區,冬落的老馬還可以勉強跟上有意或無意慢行的大部隊行進的步伐。可是到入了芒山山區,老馬的弱勢就傳來了。雖說芒山北道那一戰之後,有很多馬兒沒有了主人。可是冬落並沒有選擇它們,而是依舊騎著自己的瘦馬慢悠悠的跟著。
紮營休息,冬落去河邊打水淘米宰魚,做了頓極豐盛的晚飯,一人三獸把主菜分到各自的飯碗裏,然後對著幾根酸菜辣椒開心地吃著,吃到滿頭大汗,渾體舒暢。
一名麵容冷厲的男子走了進來,看著眼前這幕,搖頭笑道:“叫你們去那邊吃大鍋飯你不幹。原來是自己一個人在這裏偷偷的開小灶。”
冬落輕輕笑道:“李大哥,吃飯的時候我還是喜歡人少一點。”
來人名叫李成梁,芒山北道裏表現出色的樓蘭皇家護衛隊首領,深得樓蘭王子信任。隻不過,如今忠心耿耿的下屬隻剩寥寥數人,這位首領的心境想必也複雜感傷的厲害。
雙方是在北山道裏同共生共過死的戰友,鮮血澆淋出來的交情要比一般交往來的紮實很多,而冬落在戰鬥中的表現雖然沒有幾個人看見,但是救了他們大家一事卻是毋庸置疑的。
所以這些天在紮營休息的時候李成梁會時不時的跑到這裏來做客,偶爾帶上一兩壺烈酒來來蹭上一兩頓飯吃。
“我知道你們自己去洛陽沒有任何問題,但是我跟王子殿下說了你們要離開的意圖。”李成梁望著冬落抱歉說道:“王子殿下說,你暫時還不能走。”
冬落撓撓頭,“那就再跟一段吧。”
李成梁再次說道:“王子殿下想要見你。”
對於馬車上那人要見他,他難免有些意外,他再次不確定的問了一句之後,得到的卻是肯定的答複。冬落擰著眉頭想了半天,也沒有想出什麽所以然來。索性便決定什麽都不想,隨手用火盆裏的水燒熄車旁的火堆,交代了大黑兩句,便向前方走去。
車廂簾幕掀起,昏暗的燈光暖融融照耀著,一個雙腿之上有一塊毯子輕掩的少年正借著昏黃的燈光看著書。毫不理會在車廂後部背對著自己正一臉委屈與憤懣的輕輕的踢著車廂碎碎念的少女。
“雪念慈,你不給我出去玩,我回去就告訴娘。讓她打死你。”
“還有告訴爹,有人要殺我們,你不來救我。枉我在你有危險的時候還想著來救你。”
“你比那個騙我零食的大混蛋還要可惡。雪念慈,你給我記好了。”
叫雪念慈的少年被少女的碎碎念給念的眉頭青筋直跳,但仍然不為所動道:“隨你怎麽說,反正不回族內,我是不會讓你出去的。”
雪念慈將手中的書放下,雙手在膝上相握,看著在斜斜的夕陽下正緩步而來的冬落態度溫和說道:“本來我應該親自前去見你的,向你當麵道謝的。但由身體原因,再加上你又要急著離去,所以才叫你前來一敘。”
冬落快速的看了一眼他在名貴毯子下的腿以及他身下的玄鐵輪椅,便收回了目光,注視著他的眼晴道:“無妨,不知王子殿下找我來所為何事。”
躲在角落踹車廂的少女聽到冬落的聲音連忙抬起頭來,連忙往他的身後看去,可是他的身後除了夜色便是夜色,再無半點與夜色不一樣的黑色存在,少女隻好默然的低下了頭,繼續無意識的踹著硬木車廂。
坐在輪椅上的少年輕笑道:“你應該能猜到我找你來是為了什麽。”
“抱歉,我猜不到。”冬落很老實的回答道。
……
輪椅上的少年呼吸一窒,而後訝然一笑道:“不讓你離開是曾經答應過一個人要將你平安的送到洛陽,如今離洛陽還有幾日的行程,所以還是請你再將就一段時間吧!”
冬落認真思考了很長時間後,說道:“那個人應該是我李叔李牧吧”
“李叔?”雪念慈輕輕不可察的重複了一遍這個稱呼,略一沉吟後道:“不錯,正是你李叔。一個原本應該是我姑父的人。不過可惜他在大婚之夜,逃了。”
“逃了。”冬落顯然是第一次聽到這個有關李牧的秘聞,而後再次不確定的問道:“你跟我說的是同一個人嗎?”
“是。不過你放心,我小姨說過不恨他,也不許我們雪族找他麻煩,所以他們的恩怨自然不會影響到我待你的態度。”雪念慈似乎想到了什麽,而後補充道:“不過,我可代表不了我的妹妹。”
冬落臉色一僵,終於算是明白了,為什麽雪予心第一次見自己就扔石頭濺水淋自己。還多次來找自己的麻煩。內心暗道這天下果然沒有無緣無故的仇恨!
“李叔啊!李叔,你惹下的風流債,卻是害苦了我啊!”
車廂內油燈光線暗淡,似乎真的是有些缺油,雪念慈說完之後,然後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雙腳,慨歎道:“即然李牧是你李叔的話,那我已經知道你是
誰了,我們小時候曾經見過。那個時候你跟你父親陳霸先還有你李叔一起在大周與樓蘭邊境調查一起人口失蹤事件。”
“你是當年那個小瘸子?”冬落仔細的看著雪念慈的臉,認真的回想著曾幾何時在何地曾見過這樣的一張臉,過了片刻後突然興奮的說道:“你不是被人帶走了嗎?你怎麽會成為了樓蘭的王子?”
冬落忽然想起,有一年夏天正是農忙時節,勞動力短缺的時候,大周邊境卻有數個村莊的人口大量失蹤。這件事引得當時的雲中郡郡守張圖靈大怒,張圖靈立即派遣所轄人員全力調查此事。陳霸先也在此列。
當他們調查到樓蘭邊境之時,終於有所發現,原來是一個躲在樓蘭的魔修為修練魔功以人為祭。震怒之下的陳霸先將冬落留在了一個邊境村落。而後便去追尋魔蹤。
在邊境村落四處閑逛的冬落,聽到了一聲聲斷斷續續的嬰兒的啼哭聲,順著嬰兒的啼哭聲,他找到了當時還是一個小瘸子的雪念慈。
陳霸先早出晚歸,不時給他們送來吃的東西,而冬落在幫小瘸子洗了個澡之後,撿了幾塊破舊的門板給他做了一個簡易的輪椅,天天推著他到處閑逛。
十幾天之後,有一男一女兩個人也來到這個被屠滅的村莊,看到冬落兩人,本想將他們兩人都帶走的,但是冬落卻不願離開。然而小瘸子卻跟他們離開了。
雪念慈眼中含淚但仍笑著說道:“落哥,不推我下去走走?”
冬落也大笑著跳上馬車一拳頭捶在他的胸口道:“推。你小子是不是早就認出我了。”
“不是,我也是剛認出來的。”雪念慈連忙道。
……
“那天我跟他們兩人走之後,就跟著他們去了樓蘭國,他們是樓蘭國的王室成員,他們也在調查樓蘭人口失蹤事件,恰巧來到我們村,後來我就成為了他們的養子。樓蘭王國是雪族建的一個屬國,如今樓蘭國被滅國,王室成員逐漸回歸雪族。可是有些人害怕權力被分化,不想讓我們回去,所以就有了這次刺殺。”
冬落推著雪念慈默默的在黑暗中走著,大多數時間都沉默不語,都在聽。偶爾也會發點問,了解一下情況。
“在渭城的時候,我問過李叔,你是他什麽人,他說你是他親兒子。要我雪族必須將你安全送到洛陽。我妹妹以為李叔拋棄了小姨,另娶新歡生下了你,所以才會故意找你的麻煩的。我替我妹妹向你道歉。我們也快十年沒見了吧!這些年你的變化也太大了。所以我也沒想到是你。”
“我早就知道你在渭城,早就想來看你了,可是你也知道我這腿……直到剛剛你說李叔的時候,我才確定你的身份。”
雪念慈流著淚問道:“你知道後來殺我全村的人怎麽樣了嗎?”
“死了……”
兩兩無言。
唯有一點星辰輕照著山風拂過鬆濤留下的沙沙聲。低沉而又布滿了傷悲。
恰似故人歸。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