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過了許久,沉寂的大堂中,憑空響起一聲輕笑,伴隨著拖遝語調的閑散問話:
“叔達兄,莫不是你手底下的人不懂得憐香惜玉,傷了鬱林王妃?”
目光循聲望去,聲音的來源正是一直寡言少語的馬澄馬大人。
蕭衍微笑著接話:“底下人下手沒個輕重也是有的。明日,我定要好好盤問一番!”
“啊……原來如此。”馬澄輕搖著酒盅,似在端詳其上的圖騰,白淨的麵皮轉紅,有些醉了,“美人傷重未愈,子修兄自是要勞費一番心力。不過——”
馬澄抬起臉來,似笑非笑,“內子的宿疾,不知六皇叔可還記得?”
蕭子修聞言,朗聲笑道:“賢弟之事,修自是放在心上的!今日不知是與賢弟共飲,藥方不曾帶在身邊。放心,待我回去,就將方子帶來。照此方服之,弟妹不日便可痊愈!”
事到如今,他已顧不得什麽信義。馬澄雖有心替他解圍,不過一介賣主之徒,何必同他客氣!至於這馬澄為何要幫他,此刻他也無意分神去想——多半是為著他夫人的性命,做個順水人情,討好罷了。
酒壺的壺嘴上已經沾上了無色無味的劇毒,遇酒即溶,隻要服下分毫,神仙也難救。原不過想借賠罪讓蕭鸞飲盡杯中酒,再理所當然地為他添上毒酒,告退之時、碰杯見禮,大事可成!
偏偏天不遂人意,他隻能眼睜睜地看著蕭鸞麵前的那隻酒盅泛著粼粼水光,無能為力。酉時下三刻已過,原本扯謊誆下的時間消磨殆盡。若是影衛驚動了侯府中人,抑或是江城戍兵入城,再想在蕭鸞這條命上做文章,便是難上加難了!
不!他絕不能放過這最後的機會!
想到這裏,蕭子修抿唇一笑,仿佛方才的一切不快都沒有發生過:“既然賢弟如此心急,子修這便回房取來藥方如何?”
“那便有勞了!”馬澄拱手稱謝。
蕭子修轉而麵向蕭鸞,笑道:“皇叔,您看?”
酒醉之下,蕭鸞平日裏如炬的目光少了幾分棱角,在柔和的燭光下顯得沉斂了不少。他摸了摸胡須,忽地咧嘴一笑:“既是這般,那子修,你就走一趟罷!”
局麵冰釋,蕭諶笑著打趣道:“六皇叔可得快去快回啊!別叫兄弟們在這兒幹等!”
蕭子修順勢端起酒盅——他一定要逼蕭鸞喝下這杯酒,隻有親眼看到對方滿飲此杯,他才能甘心。
“一定一定!子修去去就來!對不住了各位,先幹為敬!”
“好……”
“早去早回!”
座上諸人答應著,紛紛舉起了酒杯。
他將盅送到嘴邊,餘光瞟見蕭鸞也慢悠悠地伸手拿起了酒杯……
大事成矣!他心一橫,揚起酒盅……
“唰”地一聲響,一顆石子破空而來,直直地打在了蕭子修手中的酒杯上,飛濺的水花晃著金黃的燭光,蕩出一陣清冽的酒香。
“咣……咣……”
酒盅,落地。
“有刺客!護駕!”
不知是哪個角落的侍衛高喊了一聲,一時間,枕戈以待的護衛都從四麵八方湧了出來,他們舉著銀光閃閃的鋼刀,將用膳的諸人團團護住。
隻是,比他們更快的是一個不知從何閃出的黑影,那人輕功上乘,一身夜行衣在黑夜中遁於無形。酒盅尚未落地,那人便已閃至蕭子修的麵前,不過是一眨眼的工夫,就將之擄走了。
蕭鸞也算是個身經百戰的,登時吹胡子瞪眼地大罵著起來,直嚷著不惜一切代價也要將六皇子救回。侍衛長唯唯諾諾地應著,分了一半的兵力領出煥星閣,追討刺客去了。
座上的賓客哪還有興致用膳,一個個察言觀色、如履薄冰。局麵沉得像一潭死水。
此時的蕭鸞自是無暇他顧,方才的那一幕在他的腦海中回轉——
事實上,那個黑衣人一開始原是衝他而來,白淨的手掌上挾著掌風,重重地擊打在了他的心口,震得他將酒盅脫了手。那人未曾停留,轉身一手扣住蕭子修的胸膛,像是拖拽著一個包裹似的,運氣踩風而去。那人未曾蒙麵,五官秀麗精致——竟是個女子。
幸而他對行刺之事早有防備,日日將護心甲與化功衿穿在身上,任憑那人掌力再霸道,也傷不到他的要害。眼下不過是心口一陣一陣地發著悶罷了。
疑點越來越多,他的眉皺得更深了。
“碧春,去瞧瞧鬱林王妃!”
*
“娘?”西昌侯的府邸外,楊瑉之重重地甩開女人的手,語調中滿是慍怒,“你來這裏做甚麽!你知不知道,方才隻差一點!隻差一點孩兒就可以殺了蕭鸞那老賊!你……”
“殺人?”禦瑟鄙夷地輕哼一聲,“你那是自殺!”
楊瑉之心下一凜,麵上仍是盛怒之狀,隻是瞪著眼,沒有搭話。
“你自己看看!”禦瑟一把抓起男子的左手,月光下,左手食指的指蓋間透出隱隱的烏黑。
“你們最近在做甚麽勾當以為我不知道?我若想去甚麽地方,想聽到甚麽話,誰攔得住,誰防得了?實話告訴你,你住進西昌侯府的這幾日,我閑沒事就到你院子裏轉轉看看……巧了,我這幾日偏偏閑得沒半點事做!”
禦瑟白了他一眼,接著說道:
“今夜,從你們一開始喝酒我就在了。你說酉時下三刻,那兩個影衛還真信!哼!甚麽也別想瞞過我!我原隻是想來看看,普天下那麽多死法,你打算讓蕭鸞試哪一種……用毒嘛,雖算不得上乘之法,倒也幹脆。又不見血,免得收拾。可你倒好,用毒就用毒罷,你還真把自己那杯也喝下去?這不沒事找事嗎!”
禦瑟氣呼呼地指著楊瑉之的鼻子罵了一番,收放自如地熄了怒火,語重心長地談起了心:“瑉之,你跟娘說實話,你是不是本來就沒想活著出西昌侯府?你和那兩個影衛定下‘酉時下三刻’之約,還不告訴他們晚膳改在了煥星閣,就是不想他們來救你,是不是?”
楊瑉之別過臉去,不敢正視女人的眼睛,“孩兒,沒有……”
“那你自己說,你是甚麽意思?”
“孩兒……”他欲言又止。
“你不說是吧?”禦瑟的怒火又竄了上來,“你把毒給他下在酒裏,再哄他喝下,不就萬事大吉了嗎?甚麽毒都有個見效的時間!那點時間,還不夠那兩個半吊子影衛把你救出侯府嗎?你為何要一心求死?你對得起娘嗎?不孝!能有多大事啊?好聚好散的道理你不懂?就因為嫤奴那丫頭……”
“娘!”楊瑉之急急地打斷了她的話,“和她沒有關係!”
見禦瑟瞪著雙眼睛等待下文,楊瑉之皺了皺眉,唯有繼續往下說,“甚麽毒都有個見效的時間,這話是沒錯。同樣的,甚麽毒都有個致死的劑量和毒素回溯五髒、回天乏術的時間,對嗎?”
“嗯……”禦瑟聽著,秀眉微微蹙起,似犯了愁。
“我的這種方法,隻能在指甲縫中攜帶極少量的毒粉,稀釋在酒水中,藥量更是少得可憐,即便是劇毒,也無法保證閻王肯收。而蕭鸞的府醫堪比宮中禦醫,倘若救治及時,豈非功虧一簣?唯有一味藥……”
大勢已去,再在這裏談論這些顯得可笑了。他稍稍避開禦瑟疑惑的目光,緩聲道:
“忘憂物。”
“哦?就是你研製的那種藥?我想想,就是遇酒即溶的那種?常人用水送服可解濕毒,但若飲酒前後服用必死無疑?”
東晉陶潛有詩賦曰:“泛此忘憂物,遠我遺世情。一觴雖獨盡,杯盡壺自傾。”楊瑉之將自己提煉出的那味藥命名為“忘憂物”,取的就是其與酒同服,永生忘憂之意。
“不錯!忘憂遇酒,猶如星火燎原,其效成百倍增。”楊瑉之的聲音倏然壓低,卻堅定有力,“飲下,必亡。”
“嗯……”禦瑟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沒想到這傻兒子也有開竅的時候。甚麽?等等……
禦瑟募地睜大雙眼,慌亂地奪過男子的手來,食指尖的烏黑刺目得緊。
“那……那你將忘憂放在指甲縫裏……指尖變黑,已然……已然中毒?”禦瑟的聲音發著顫,手也抖得厲害。
楊瑉之輕輕地抽回手來,淡笑道:“孩兒並非一心求死,隻是非此法不可。長時間接觸忘憂,其便會隨肌膚而入,避無可避。”
他微醺的麵頰泛著隱隱的紅,襯得麵色極佳,愈發添了幾分灑脫不羈的風流英氣——“那杯酒喝與不喝,隨王府回與不回,又有何異?”
話音未落,禦瑟已然出手封住他的心脈,扶上他的肩,腳尖點地,向隨王府掠去。
黑暗中,楊瑉之無奈地勾起嘴角——娘,即便藥石罔效,不讓你試最後一次,你終是無法心安的,對吧?
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
泛此忘憂物,遠我遺世情。
一觴雖獨盡,杯盡壺自傾。
日入群動息,歸鳥趨林鳴。
嘯傲東軒下,聊複得此生。
——《飲酒?其四》
*
燎星、燎塵在侯府中得知六皇叔被刺客擄走的消息,忙回到隨王府,正在屋外同蕭昭業稟報此事。
“被人擄走了?”蕭昭業驚疑之下,思忖了片刻,往院子東邊禦瑟住的屋子望去,映入眼簾的是一片漆黑。
他喃喃自語道:“難道是她?”
正在懷疑之時,卻見夜色中,兩人並肩自空中掠過,緩緩地落在了院中。
“禦神醫?楊兄?果然是你們!”蕭昭業麵露喜色,迎了上去。
不知是不是因著月光的緣故,他覺得楊瑉之的麵色隱隱泛青。
禦瑟攙著男子的一隻胳膊,快步往自己屋子的方向走去,頭也不回,誰也不理。
楊瑉之的腳步有些沉,一隻手被她拽著不放,隻能跟著走。他略帶歉意地回過頭,衝蕭昭業一笑。
“楊大人回來了?”正在屋中陪著何婧英的衡蘭聽到動靜,小碎步奪門而出。她瞧見禦神醫一個勁兒地拖著楊大人往屋裏走,那頎長的身影似是跟不上她的步伐,身體一點點地仄歪,然後……
然後半邊身子往地上沉沉地倒去。
“楊兄!”蕭昭業一驚,忙快步趕上前去。
禦瑟死拽著他的一隻胳膊,沒讓他摔到地上,腳下仍是不停地上了三級台階。
她一腳踹開屋門,麵色冷冷的,對趕上來的蕭昭業隻說了一句:“讓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