槊雀軍果真虎狼之師。
當年在太子府地下的暗營被查之後,文惠太子就將這隻軍隊秘密轉移到了建康城外二十裏的鬼鳴穀之中。逾五千的兵力分為了三十六部,一部一校尉,日日練兵,互不幹擾、從不間斷。而這校尉一職采用的卻是罕見的“輪班製”,一日一易,士卒輪流當班,組織當日的練兵事宜。是以,槊雀軍中無等級之分,有的隻是強弱之別。
世祖即位後,承襲高帝舊製,在大齊境內興起檢籍之風。檢籍,檢籍,顧名思義就是重新校訂戶籍,嚴懲奸偽案件。所謂嚴懲,青壯者中,凡有被撤銷戶籍者,都將發配遠方、戍守邊疆。令行禁止,成年男性大都畏罪逃亡。
文惠太子正是抓住了這一時機,派出心腹暗中招兵。入營者,三年為期;期滿歸家,戶籍一事便可此生無虞。買賣劃算,這些年來自願加入槊雀軍者甚眾。但文惠太子明令在上,槊雀軍的兵力必須控製在六千以內,卻不知是何意。槊雀軍的人馬三年一換,現下正是第二個年頭。
蕭昭業手持虎符,由一名當日任職的校尉引上高台之時,正是黃昏時分。夕陽西下,餘暉灑在的大片平坦的岩石上,映照出一道道刀戟劈過的深痕。不同於尋常軍隊,槊雀軍施行老兵帶新兵的舉措,重在實戰,每日練兵,風雨無阻。以致於槊雀軍人個個以一當三,真乃精兵強將無疑。
這一部的兵士正列隊其上,身著青銅色戰甲,兩兩對戰。鋒利的兵刃眼花繚亂、破風而至。約莫因著長年隱居暗營的緣故,槊雀軍的士卒沒有呼喊的習慣,偌大的山穀中隻有呼呼風聲和“鏘鏘”的撞擊聲此起彼伏。居高臨下,對戰的招式清晰可見。
蕭昭業讚許地點點頭,回眸望向站在高台邊、畢恭畢敬地垂手而立的小廝,他的眼裏滿是笑意。
那小廝低眉順眼地頷首站著,沒有注意到男子投來的目光。
“先去歇息罷……”
熟悉的聲音倏地在頭頂響起,她猛地抬起頭,正對上男子溫和的目光。
“我再挨個巡視一下各部,晚膳的時候就回去。”
“也好,我去收拾一下住處。”她莞爾一笑,“雖然隻住一晚,也不能太邋遢了。”
“聽你的,別累著了。”
陪同的校尉眼見這一幕,不由得一愣。這位攜虎符而來的將軍竟然蹲在高台的邊緣,一本正經地同自己的小廝搭話,眼神還有那麽股子含情脈脈的味道……不,他一定看差了!
夜晚的寒風穿過山石間的縫隙,掀起一陣陣淒厲的鳴聲,伴著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很是瘮人——這便是“鬼鳴穀”一名的由來。槊雀軍駐軍其中之後,巧用其名,守山門的兵士身著奇裝異服,扮鬼厲叫。借道的農人望風而逃,一傳十,十傳百,鬼鳴穀愈發人跡罕至,槊雀軍得以安紮。
鬼鳴穀中沒有燈燭。為了掩人耳目,營中明令入夜後不得生明火,兼而山雨欲來,蕭、何二人也早早躺下了,卻是全無睡意。
“最遲明夜,蕭鸞的援軍便會進城。”男子平淡的一句陳述像是自語。
“分兵攔截?”她對兵法隻是略知一二,語氣中帶著猶疑。
黑暗中,蕭昭業不禁狡黠地勾起半邊嘴角——終於有她為難之處了。
“眼下我們兵力偏少,分兵攔截不占優勢。”蕭昭業偏頭看向女子,微笑道,“莫不如偷梁換柱,直搗黃龍。”
頓了頓,蕭昭業進一步解釋道:“京城之中,蕭鸞的人馬現主要屯兵四處,分別是西昌侯府、中書省、瓦官寺和皇宮。明日午時,我預備令槊雀軍假扮成蕭鸞的援軍,賺開城門,然後分兵三千前往中書省和瓦官寺兩地,成掎角之勢,以為牽製。另派兵包圍宮城,與宮中的影衛裏應外合,保皇宮無虞。我領餘下的一千軍直搗西昌侯府。”
“蕭鸞早年隨軍之時,腿上受過毒箭,每日午時過後都需以草藥敷於舊患傷處,小憩三刻——彼時他定身在府中。若楊兄能尋得時機手刃蕭鸞,餘下的烏合之眾不足為懼。如若不然,那便與之一較高下。一旦侯府起了戰端、向外求援,其餘三處皆有伏兵響應。斷其援軍,勝算還是可觀的。”
不去深究他洋洋灑灑的一番話中有幾分得意,何婧英仰麵望著簡陋的木屋頂,說道:“計是好計,就是過於凶險。”
倘若分兵攔截,他就可以安坐大營,運籌帷幄;可若以奇兵突襲,諸多變數,非得他親自帶兵不可。屆時刀槍無眼……
她聽著自己的嗓音有些啞:“非此法不可?”
“在戰術上我們都學藝不精……我、子隆、楊兄三人以為此計勝算最大。”蕭昭業隔著被子握住她的手,緩言道,“阿奴,是我累了你。國事不了,我終究……”
“放不下就別放……”何婧英偏過頭,靠在他的肩上,“左右我們是在一處的……這就夠了。”
他張了張口,還是將話咽下了。
仿佛靜了許久,他複又開口道:“阿奴,明日你穿一身便服,若是動起手來,就扮作平民百姓,保護好自己,知道嗎?”
“放心,我不會拖累你的。”依戀地把腦袋往他的胸口蹭了蹭,何婧英隱隱含著淚,“你管好你自己罷。”
*
這日清晨的早朝,隨郡王告假在府,據傳是王妃臨盆在即,隨王分身乏術。蕭鸞不禁暗忖天助。
早朝剛散,西昌侯府就迎來了一位稀客——尚符璽郎馬澄。之所以說是稀客,此人雖然曾為前皇帝蕭昭業辦事,但卻在黨爭中保持中立,以至今日。他的手中握有不少皇家機密,蕭鸞一直籠絡而不得。前段時間聽聞馬澄的夫人病重,他無心朝事,閉門謝客。此番他主動遞上拜帖,求見西昌侯,蕭鸞驚訝之餘,隱隱生了戒備之心——這節骨眼上,他來做甚麽?
見禮之後,馬澄開門見山地解答了蕭鸞心中的疑惑:“侯爺,下官聽聞太醫院楊大人乃是當今的六皇叔,現下正住在貴府?”
蕭鸞微不可見地一笑,他已經知曉了馬澄的來意。
“不錯。”
馬澄麵色堅定地拱手道:“實不相瞞!內子命薄,宿疾纏身。早聞六皇叔醫術無雙,下官覥顏來此求醫,望侯爺成全!”
“哦?”蕭鸞不動聲色,“隻是六皇子事務繁忙,吩咐不見客,這……”
“侯爺,若是六皇叔能醫治內子頑疾,下官必定感恩戴德、結草銜環,唯侯爺馬首是瞻!”
“馬大人言重了!”蕭鸞對馬澄的悟性感到很滿意,他朗聲吩咐道,“來人,請六皇子來前廳一敘!”
……
迫於蕭鸞施加的壓力,為了不讓其覺出端倪,明知戰事一觸即發,楊瑉之還是欣然受邀,前往馬府。
隔著紗簾遠遠望見那位馬夫人之時,他便知道馬澄所言不虛。隻是,這位馬夫人所患,並非什麽惡疾頑症,而是心病。近兩月未曾正常進食,吳嬿兒已是臥床不起、油盡燈枯。
馬澄將楊瑉之請到屋外,拱手道:“雖說家醜不可外揚,事到如今,下官唯有以實言相告!內子曾經服侍過鬱林王,後指婚下官。鬱林王薨逝以來,她茶飯不思、夜夜難寐,以至今日……江湖上盛傳巫門有一劑藥,名喚‘弭忘散’,能教人忘卻近憂、一展笑顏。下官鬥膽求藥,萬望六皇叔施以援手!”
“馬大人有所不知,所謂弭忘散,其實是一種毒物。通過麻痹腦部經絡,令服用者喪失部分記憶。醫者不斷調整藥用劑量,直至服用者忘卻那一部分記憶。此法對身體有一定的傷害,依在下看,尊夫人的身體狀況不適合服用弭忘散。一旦失宜,非但不能醫心病,反倒是催閻羅了!”
馬澄眸中的一絲光亮黯淡了,他空張了張口,啞聲道:“那不知六皇叔可有其他辦法?”
“心病還需心藥醫,馬大人稍安勿躁……”
“稍安……勿躁?”馬澄晃了晃神——人命危淺,如何稍安?如何勿躁?
隨王府傳來消息,今日午時,蕭昭業便會領兵入城。鬱林王尚在人間,這位馬夫人的心病豈有不自愈之理?楊瑉之的麵上浮起一絲微不可察的笑意。
“馬大人,在下倒有一事想請教——尊夫人心中另有所屬,大人就絲毫不介懷?”
“介懷又能如何?”馬澄仍是愁眉不展,“不怕六皇叔笑話,下官與內子自幼青梅竹馬,結發之恩,誠難忘情……”
“在下不是這個意思。”楊瑉之淡淡地打量著眼前的冠服男子,“鬱林王對馬大人曾有提攜之恩。對於這位伯樂,馬大人心中,就沒有過怨忿?”
馬澄的笑有些輕蔑,像是在自嘲——“‘君君,臣臣’……彼時他權傾天下,現在化為一抔黃土,我能計較些甚麽?”
楊瑉之忽地一笑:“既如此,西昌侯雄才偉略,馬大人何不另投明主?”
聞言,馬澄扭頭朝屋子的方向望了一眼,低聲道:“下官已對西昌侯明言,若六皇叔能救內子性命,下官自當鞍前馬後……六皇叔,您看內子的病……”
“馬大人不必憂心,待在下回府翻閱醫書,配製藥材。最遲明晨,必能給你一個答複!”
“有勞六皇叔!”馬澄麵上盡是喜色,“下官靜候佳音!”
齊景公問政於孔子,孔子對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公曰:“善哉!信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雖有粟,吾得而食諸?”
——《論語?顏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