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告訴他的,你因為長年服用涼藥,造成身體陰虛,本就難以懷孕,這種情況下,若是勉強以補藥維係,產下胎兒,母親有可能因大量失血而亡。倘若打掉了這個孩子,你的身體將虧空得更厲害,恐怕再也懷不上了。”
“他想要打掉你腹中的孩子,但是如果告訴你實情,你勢必不會同意。他已經想好了,既然你不能生育孩子,他就盡快處理好一切,將皇位交付他人。彼時正是你我二人的謠言傳得沸沸揚揚之時,他就請我演了出戲……”
*
“楊兄,你知道阿奴懷上這個孩子有多歡喜,她寧可自己冒再大的風險、受再多的折磨也要把它生下來……她絕不會同意打掉這個孩子的。還有今後不能懷孕的事情……先瞞著她,能瞞多久是多久。”
“微臣明白。那皇上這是要在娘娘的飲食中暗中加入落胎藥?可是娘娘聰慧過人,一旦她察覺蹊蹺,另找一位禦醫診治,就都瞞不住了。”
“楊兄,我有一個不情之請……能否請你演一出戲?隻是這出戲恐怕會毀了楊兄的名譽,後半生都隻能以另一個身份生活下去……”
“現如今微臣哪還有甚麽名譽可言?名字、身份不過代號耳。微臣願意效勞。”
……
“第二日事情傳揚開後,朕就下令將你緝押審訊,而後定罪賜死。阿奴勢必會來為你求情,朕用迷.藥讓她昏睡之後再給她服下落胎藥。待她醒轉過來,托說精神刺激過重,導致滑胎,想必她不會懷疑。兼而,民間的謠言也會不攻自破。朕會命心腹將你安全送到城外燕雀湖,那裏有朕的一處私宅,你先住下,新的身份很快就會辦好。你以為如何?”
“甚好!既如此,微臣以為今後與娘娘還是不複相見的好。有一樁事,還請皇上代為轉達。”
“何事?”
……
“我娘在我六歲之時便離開了家,巫門醫術我隻學了個大概,卻並不精通。當年的我過於自負,明知火候還沒到,卻對令尊施這赤鳳針法。其實心中兩番打算,若救活了,我便是何家的恩人,令尊沒有理由再反對你我二人的婚事;若……也沒人再阻止你我二人……”
搖晃的馬車中央放著一副床榻,被子蓋到脖頸處,隻留下一張蒼白的臉。女子跪坐在地上,輕柔地擦拭著那張沒有知覺的麵龐,然後是手、腳。她的五官呆滯在臉上,眼神渙散地看向手邊的動作,移轉不開,對車上另一個男子的長篇大論始終不曾做出反應。
十日前,蕭昭文懷中的身子一點點涼下來,他不敢喚太醫來救治,他不能就這樣讓皇兄死去——多少年了,他第一次真正無措得像一個孩子。恍惚間想起皇兄說的最後一句話“燕雀湖陽麵小築,好好活下去”——他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一駕馬車停在了燕雀湖陽麵的府邸外。車夫將馬在樹幹上拴好,飛也似的逃離了這個地方,像是完成了什麽不可告人的任務。而後,宅院中探頭探腦地走出一個家丁,小心翼翼地將車簾掀起一角,一聲驚呼之下,他連滾帶爬地跑入宅邸。隨後,走出來了一個身形頎長、麵容俊逸的男子,正是“已死”的太醫楊瑉之。他叫人將馬車牽入園中,關好宅門,自馬車上抬下了一個被血水浸透了的男子——那人穿著燙金的龍袍。
*
當日黃昏,朝廷的信使上了寶華山,麵見住在庵中祈福的皇後娘娘。庵中清靜寂然,山上的這幾日,娘娘的身子漸漸回轉過來,眸中也稍稍恢複了些光彩。隻是聽說是朝廷派來的人,她冷了麵色,不情不願地移步往前廳。
瞥見來人的那一刻,她仿佛被雷電劈中似的怔住了——那人的前額上綁著一條白布。
她聽得見那個人在說什麽,卻聽不懂。耳朵轟轟地響著,腦子悶悶地像是要炸開。那個人跪在這兒想要做什麽?為什麽滿屋子的人都在抹眼淚?
真是可笑!她們都不知道,走的時候他還給她披上披風,他還溫聲地跟她說了許多的話,他還久久地站在宮牆上看著她的鳳駕漸行漸遠。他怎麽會死?他怎麽可以死?
他給她披上披風的時候,她的身體是僵硬的;他溫聲地跟她說了許多話的時候,她的眼神是空洞的;他站在宮牆上的身影愈來愈小的時候,她隻想快一點逃離……
她知道的,他是她永遠都掙不開的枷鎖,是她一輩子逃不掉的宿命。現在,她不想逃了,她想找到他,她想痛痛快快地指著他的鼻子罵一通,厲聲質問他孑然一身究竟想要逃去哪裏。然後,她要撲進他的懷裏,緊緊地環住他的腰,緊緊地,再也不鬆開。他就會輕拍著她的肩膀,哭笑不得地安慰著。說什麽她都不會鬆手,他休想推開她,休想!
這麽想著,她的神智清明了些。頰上涼涼的,她抬手一摸,透明的液體,有點鹹鹹的。這是淚?她哭了?笑話!有什麽好哭的!她這要去找他!對,這就去!
跌跌撞撞地站起身,她往前邁了一步,頓覺眼前一黑,身子不受控製地滑了下去。
她覺得她就要找到他了。
……
那是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她夢見她在穿過樹木參天的林場,跑過綠草如茵的坪地,翻過白雪皚皚的山峰,飄過波光粼粼的湖麵。她的心裏一直有一個聲音,告訴她要往哪裏去,要去做什麽。後來,她終於找到他了,在一塊大石頭下。他站在那裏,陽光從身後照過來,很是好看。她跑向他,直直地撞進了他的懷裏,忘記了罵他。他溫和地同她說了許多好話,才叫她把一直埋在他胸口的腦袋抬了起來。
他說:“阿奴,我要走了。”
她問他要去哪裏。
“我也不知道。那個地方很遠,很遠。你莫要急著來找我。百年之後,我們會再相見的。”
她問他,不去找他,她還能去哪裏。
“去燕雀湖陽麵小築。好好活下去。”
話音剛落,他將她猛地往外一推。真的很奇怪,她明明抱得那樣緊,卻還是被他一把推開了。下一刻,他身後的大石頭毫無征兆地倒了下來,倒在他的身上……
她醒了。
破曉時分,躺在床上睜開眼的那一刻,她心如明鏡——他死了。
信使說的每一句話,浮現在腦海裏,異常清晰……她不想呼天搶地,也不想怨天尤人,她要弄明白兩件事:一,他是怎麽死的。二,燕雀湖陽麵小築的玄機。
她想盡快弄清這兩件事,然後就可以去陪他。什麽百年之後?這一次,就算他不樂意看見她,她也要死賴著不走了。
雖然心口疼得厲害,她還是強迫自己思考。他的身體一直都好好的,不可能在這幾日間病到這種地步。那也就是說,是他殺。他一早把我送來了寶華山,說明他察覺到了危險,或者說,是他決定要冒險。當時他已經查出了朝中的亂臣,打算放手一搏了嗎?為什麽我一點都沒有察覺?哪怕一點?
心加倍地疼了起來,她用力地按住胸口,想減輕那無休無止的抽痛。
明日……不,幾個時辰之後就該啟程回建康了罷?她就可以看到他了,最後一眼也是好的……可是建康儼然已是叛臣的天下,回到那裏意味著什麽,她心裏再清楚不過。
一個聲音在她的左耳邊響起:“回去罷,回去就能見到他了。你要錯過這最後一麵嗎?失去自由又如何,不見天日又如何?他在那頭等著你呢……”
另一個聲音在右耳喋喋不休:“可是他留的那句話究竟是甚麽意思?燕雀湖邊有甚麽你真的不想知道了嗎?那是他未了的心願嗎?”
一個時辰後,絆弦端來滋補的湯藥,卻見鳳榻上空空蕩蕩,皇後娘娘已然失了蹤跡。
*
又三日,一個衣衫襤褸的女子叩開燕雀湖陽麵唯一一處府邸的大門。
“你……沒死?”怔怔地望著那張迎著她走來的熟悉麵容,她苦笑著——一場騙局嗎?要是他也一樣,該多好。
“阿奴?你一個人?”望著女子零落的發髻、蒙塵的衣衫,楊瑉之著實吃了一驚,“不是派人去接你來了嗎?”
一瞬間,何婧英明白過來,“燕雀湖陽麵小築,好好活下去”這句話的意思。傻瓜,你以為這樣我就會幸福了嗎?你以為還有誰能夠替代你嗎?放棄了見你最後一麵的機會,就是為了來這裏感歎你的寬厚、你的大度嗎?回去……快點回去……
何婧英扶著門框木然地轉過身,踉踉蹌蹌地就要舉步離開,手卻被猛地拉住了。
“阿奴,你要去哪裏?”
經楊瑉之的提醒,何婧英似乎記起了什麽,趕忙轉身拉住他的袖擺,“楊大哥,求求你!借我一輛馬車,我要回建康。來不及了,他還在等我……”
“阿奴,你冷靜下來!跟我來。”見女子無動於衷,楊瑉之無奈地補充,“去取馬車。”
宅邸的大門重新關上。
在一間朝南的屋子裏,何婧英看見了一張長榻。榻上的人正沉沉地睡著,很安詳。她瞪大了雙眼,三兩步撲到榻側——是他,真的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