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我們在第六層了?”
“是的。”
陌生又熟悉的臉,欠抽的表情一如既往,也不知他剛剛做過什麽,兩隻眼睛濕漉漉的,看起來格外無辜。若仔細去瞧的話,帝鴻舒的臉部輪廓當真和香香有些相像。隻是香香算得上絕代佳人,帝鴻舒嘛,不知怎麽就長成路人的樣子。
朱珥還沉浸在夢境中,看到和香香相似的帝鴻舒,難得給他個好臉色,語氣親昵地說,“我做了好長好長的一個夢。”
朱珥這句話就像一個魔咒,說出口後,她的記憶就發生了變化。
朱珥滿臉悵惘,夢中似真似幻,難以分辨,而隨著她努力想要記起那些細節,夢境中的一切都緩緩地模糊起來,畫麵最後定格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小孩兒跌跌撞撞地跑在草地上,旁邊站著一個姿容美麗的女人,從大地捧起一抔黃土,吐氣如蘭,那黃土紛紛揚揚往地上撒,落地時,已變成好些個和小孩兒差不多大的幼童。孩子們歡樂的笑聲遠遠飄揚,大地正慢慢複蘇,已經有小樹苗頑強地生長出來。
朱珥的神情變幻莫名,她不想忘記,可她越是努力想要記起,反而越想不清前麵發生過什麽,最後隻覺得腦袋裏混沌一片,連那個美麗女人的身影,都漸漸地想不起了。
帝鴻舒對待朱珥,比起從前的親熱,莫名更多了親近。他自信滿滿地說,“第六層絕對沒有什麽危險,咱們也該苦盡甘來了。”
朱珥麵無表情,不知說什麽好,索性觀察四周。這一層,光從眼睛看到的景象來說,確實單純無害。因為這一層是藏書樓,書架一望無垠,架子上擺放著各種書。最從早的龜甲獸骨雕刻而成的甲骨文、到鍾鼎文、竹木簡、帛書、卷書、如今通用的折頁書,品種齊全,內容豐富,天文地理,悉數囊括其中。
朱珥的眼睛漸漸瞪大,她從未見過這麽多的書,似乎人世間所有的知識都在這裏。
“我可以看看嗎?”朱珥不缺愛書之心,特別是這些看起來很古老的傳承,她等到帝鴻舒的回答,帶著虔誠之心,捧起最古老的甲骨文。
“你看得懂?”帝鴻舒好奇地問,惹來朱珥的怒視。他訕訕地別過頭,身子竄出去老遠,才敢說話,“我看得懂,你可以問我啊。”
朱珥小心翼翼地捧著那片甲骨文過來,態度謙遜誠懇。帝鴻舒很滿意朱珥的態度,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朱珥的理解能力很強,看完一本書,隨手又拿起一本,不覺困餓,不知晝夜。
帝鴻舒開始沒覺出什麽不對來。他在閻王殿高高在上,地位尊崇,沒有朋友也沒有親人,格外親近人間煙火。可他到底是堂堂閻王,眼光極高,能入眼的人少之又少,好不容易挺喜歡朱珥這小姑娘吧,朱珥卻並不給他多少好臉色,心裏真是又委屈又不甘。難得朱珥放低姿態,尊他為師,虛心受教,帝鴻舒狠狠地過了把癮。
“朱珥,你不餓嗎?”帝鴻舒又一次打斷朱珥。
“不餓。”朱珥不耐煩地低下頭繼續看書。
“朱珥,你不困嗎?”
“不困。”
“朱珥,你……”
“你你你,你煩不煩啊,看個書都鬧騰的不行。”朱珥想將書當頭給帝鴻舒砸過去,想起這可是珍本,隻得壓下不耐,再度埋頭。
數日不曾梳洗,數日不曾進食,數日不曾更衣……若是有第三人在,絕對認不出恨不得將頭埋到書中的是個小姑娘。朱珥廢寢忘食,沉迷書海,形容消瘦,表情木訥。
“朱珥,你不覺得你入魔了嗎?”帝鴻舒額間紅光隱現,聲音好似九天驚雷,轟然而下。
朱珥不知疲倦地看著書,初時她能感覺到疲憊饑餓,可她舍不得丟開手中的,這裏的好多書上記載的內容都是她在旁處遍尋不著的,是她冥思苦想不得其解的答案,到後來她的疲憊饑餓感都沒有了,她一頁頁地翻著書,恨不得和書融為一體。直到,振聾發聵的聲音響在耳畔,朱珥的腦袋裏終於有一絲清明。
她抬起頭,看向帝鴻舒,眼中有霧蒙蒙的微光閃爍著,臉頰蒼白如雪,“書海無涯,此生有涯,恨不能以身飼之。”
“那,你醒了嗎?”帝鴻舒慎重地問。
“醒了。”朱珥將書放下,展顏一笑,她如今鸛骨高聳,眼眶深陷,笑如鬼魅,嚇得在閻王殿見多恐怖景象的帝鴻舒閉了下眼睛。
“我看了多久的書?”
“一個月。”帝鴻舒用手托著一碗冒著熱氣的菜粥,“吃些吧,你數日未進食,也別吃太多,半碗就好。”
“極樂之境,追溯之境,知識幻境……你這個彼岸苑還真是包羅萬象呢。”
朱珥眯了眯眼睛,欲要接過粥碗,卻驚覺手足無力,氣喘籲籲。她不得不靠在書架上,緩緩將身體滑倒到地麵靠坐著。
別看她身體虛弱,精神卻是從未有過的充沛飽滿。這會兒她已然明白,為何在香香的世界,最後時刻,她無法碰觸到那個世界的一切。那本就是追溯之境,她看到的,不過是過去發生的事情,她能改變的,都是當年曾經有人改變過的,她無能為力的,都是在曆史長河中已經注定的事情。沒有從前,何談現在?滄海桑田,才有了現在的墨雪大陸。難怪她覺得香香親近,認真說起來,香香算是墨雪大陸所有人類的祖先。
朱珥本就異於常人,徜徉書海的過程中,那些本該被遺忘的,居然又漸漸清晰起來。她記得香香,記得舒紅,或許過一會兒還會忘,可能記一刻是一刻啊。這個世上,除了她,再沒有人會知道他們了。
“凡人不飲不食一個月早該死了,你居然還活著,真是個奇跡。”帝鴻舒一邊嘖嘖稱歎,一邊體貼地用勺子給朱珥喂食。
朱珥的魂魄之強,普遍之下怕是無人能出其右。她的魂魄在任何情況下都可以吸收能量為己所用,雖說身體廢材,可靈力溫養之下,好歹能比普通人多堅持些時日。這是朱珥的秘密,她自不可能說給帝鴻舒聽。
朱珥吃的很慢,粥很軟,她依舊細細咀嚼,才輕輕地咽下去。等粥碗下去不到一半,她偏過頭,示意不用再吃。帝鴻舒怕她久未進食,傷及腸胃,便將粥碗收起,關切地看向她,“你怎麽樣?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瞧著帝鴻舒滿臉緊張地又要探脈又要摸額頭,朱珥並不推拒,隻是道,“帝鴻舒,你真有個弟弟嗎?”
帝鴻舒動作一僵。剛到第六層,他就等著她問。後來眼見著她雙目中迷茫之色加深,他知道她會漸漸地記不起第五層發生的所有事。他心想,她永遠也不會再問他了。
朱珥也是微微一怔,剛剛看著帝鴻舒忙前忙後,她不知怎麽就將話沒過大腦問出了口。如今問都問了,朱珥覺得腦袋空空一片,也想不起為何要問。她的心裏悵然若失,就好像這冒冒失失的一句話,讓她丟掉了很寶貴的東西,永遠,永遠,都找不回來了。
“我沒有弟弟。”帝鴻舒像個做錯事的孩子,揉搓著雙手跪坐在朱珥麵前,羞愧地垂著腦袋,細若蚊吟地說,“我騙了你。”
“那你告訴我,你怎麽知道我的名字?”朱珥揉著腦袋,總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對勁,她記憶中並沒有告訴過帝鴻舒她叫什麽,可剛剛他喚醒她,的的確確叫的是她的名字。
“這彼岸苑中,發生在你身上的事情都瞞不過我。第五層時,你曾告訴別人你的名字。”
“帝鴻舒,你繞這麽大個圈子,實在沒有必要。”朱珥的語氣很不好,她的臉色更不好,“我最討厭別人騙我。你若是好好和我說,我未必不答應。”
朱珥越發迷惘,夢境是真的存在過麽?她的夢境,在腦海中越來越模糊,帝鴻舒卻好似記得清清楚楚。是了,帝鴻舒既然很清楚,那必然是發生過的,隻是這彼岸苑奇奇怪怪,在強迫著她丟掉自己的記憶。
“朱珥,你陪著我走了閻王道,如今再陪我走一次彼岸苑。這是你答應我的。”帝鴻舒梗著脖子強調,麵上到底露出些忐忑之色來,“我隻是騙了你我有弟弟這件事,其他都是真的。”
“那你告訴我,你來這裏,到底是要找誰?”朱珥狐疑地看著帝鴻舒,心裏做出一個決定,她要找回第五層的記憶。她的記憶,憑什麽由旁人來決定去留?
帝鴻舒拒絕回答這個問題,依舊悉心照顧朱珥,三天後,朱珥的身體勉強恢複。
這三天當中,朱珥的頭常常劇痛,痛到她抱著身子在地上翻滾,痛到她情不自禁地用腦袋撞翻好幾個書架。帝鴻舒每每驚駭地望著她,這種時候他並不上前,而是憐憫又疑惑地看著朱珥掙紮。
帝鴻舒是真的不懂,這個固執的凡人為何非要和自己的身體過不去?追溯之境本就是遺忘之境,那些久遠的事情,隨著滄海桑田的變幻,本就該掩埋在時間的長河裏,不被人知曉。所以去過追溯之境的人,出來後都會逸散掉那部分記憶,再也找不回來。
朱珥這樣強行想要記起在追溯之境發生的事情,除了傷害自己的魂魄,並沒有任何效果。她永遠永遠,都不會再想起不存在的記憶。
朱珥奄奄一息,帝鴻舒不再袖手旁觀,手一揮,朱珥昏睡過去。他的手,觸在朱珥額頭,點點黑氣縈繞著朱珥,而他並沒有注意到,從朱珥身上也溢出幾縷淡淡的綠光,靠近他時一閃而沒。
待他收手時,精神抖擻的朱珥站起來,頗為惋惜地看著浩瀚的書海,指尖緩緩聚起一簇火焰。
“你要幹什麽?”帝鴻舒大驚失色。
“我找到了直接去往第九層的法子,你不想試試嗎?”朱珥微笑著說,她的臉頰長了些肉,笑得喜慶又溫暖。
“這些都是珍藏,是墨雪大陸變遷的曆史,是人類曆代的傳承。”帝鴻舒緊盯著朱珥手中那簇火苗,“你不能燒。”
“那我們就直接去第九層吧。”
“朱珥,別逼我!”
“帝鴻舒,你其實是有個弟弟的。”朱珥輕輕說道,“能將真正的閻王驅逐出地府,你真的是很厲害。既然做了當初,如今何必苦苦來尋呢?”
“你和那隻烏鴉怎麽鬥法我不管,可你們不該選中我,來做你們的筏子。”
“你騙了我一次,我騙回來。我這人做事一項公平講道理。”朱珥狡黠地笑著,她知道她做了一場夢,一場很真很真正常該夢醒即忘的夢。可偏偏,誰叫她湊巧看到記起夢境的法子呢?有帝鴻舒這個知悉一切的媒介在,他無所防備的時候,朱珥強大的魂魄輕易地修補好第五層的缺失記憶,而且再不會失去。
“真是小心眼啊。”帝鴻舒苦笑,又問,“你是如何想起來的?”他臉色一變,反應過來,歎息道,“你不該這麽做的。從彼岸苑出去後,天道可能會找你麻煩。”
“目前來說,你才是我最大的麻煩。”朱珥饒有興趣地問,“你能告訴我當年真正幫香香的那個人是誰嗎?”朱珥是真的很好奇,若是她沒猜錯,在追溯之境裏,她便是以那個人的身份存在,並且幫助香香他們。那個人一定比她想象的還要強大,所以能夠帶領人類扭轉命運,隻可惜,最後時刻功虧一簣,大地重塑,一切從頭再來。
帝鴻舒猛地低下頭,不敢看朱珥的眼睛,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
朱珥輕輕一笑,帝鴻舒這樣欲蓋彌彰,反倒是說明一件事,他一定知道那個人是誰。
“我不會傷害你,你還信我麽?”
“信任是靠你自己爭取的。”朱珥失笑。
“朱珥,幫我,閻王的友誼,你不吃虧的。”帝鴻舒斂盡笑意,鄭重地說。
“那也得你坐穩閻王的位置啊。”朱珥麵上說笑自如,心裏的戒備已經到了極致。
帝鴻舒是墨雪大陸亙古第一人,史書稱他為大帝。人類和動物的那場大戰,滄海桑田,崩塌重生,成全的不是聖母香香,而是她生下的半人半鴉的孩兒。生前享盡尊榮,死後登頂地府。人還是那個人,鴉卻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