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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8章 這人間,幾多美好

  進入冬月,天氣漸寒。


  蕭金衍與趙攔江在開封分別之後,一路南下,踏上回定州的路。只是一路下來,他所行所見,心情並不怎麼愉悅。


  對宇文霜的思念,逐漸被天道降臨之後的悲慘人間沖淡了下來。


  這次劫難,受損最嚴重的是嶺南以南及京城附近。劫難之後,朝廷原本極為嚴厲的人口流動管控制度,隨著大明王權的崩塌而破碎,無家可歸的流民處處可見,他們如無頭蒼蠅一般,四處流浪。


  天道降臨是天災,天災之後的人禍,更令人恐懼。


  不斷有人倒下,橫在路邊的屍體,無人掩埋,逐漸腐爛,散發著令人作嘔的味道,而流浪的行人卻熟視無睹。


  他們已經麻木了。


  蕭金衍見過黃河泛濫,那時尚且有朝廷賑災,但這一次,什麼都沒有,人們都聽天由命。


  皇帝死後,流言四起,像瘟疫一樣在人間蔓延。官府的政令系統早已癱瘓,像豫王、蜀王等紛紛稱帝,其他的地方勢力,也成立武裝組織,有些為了守護家園,有些則是為了侵略和搶奪資源。


  戰亂四起。


  蕭金衍曾親眼見到兩個村落為了一處有水源的土地發生了械鬥,死傷數十人,親身經歷了兩個強盜搶奪行人的糧食之後自相殘殺。起初,他還會制止,後來這種事情司空見慣,他也無能為力。


  天下這麼大,他能管得過來嗎?

  不知道定州會是什麼樣子?趙攔江回到隱陽城之後,又會如何?

  官路上,蕭金衍停下來歇息,他身懷武功,一路上打一些野雞、野兔,用松木熏干做成食物,這種日子以前經常過,倒也沒什麼大問題。


  走來了一隊個衣衫襤褸的乞丐,有老者,有青年,有婦女,也有稚童,衣衫雖然破爛,但看得出來,這些衣服的材料質地,都還不錯,看上去應該是一家族人,而且還是殷實之家。


  他們看到蕭金衍,機械的上來前來乞討,蕭金衍將肉乾分了一半給他們。乞丐們感激涕零,一個老者上來說著感謝的話。


  蕭金衍問道,「你們要去哪裡?」


  那老者道:「我們也不知,哪裡能討到吃的,就去哪裡,聽說江南那邊受災更小,我們一家老小準備去南邊碰碰運氣。」他嘆了口氣,「我活了六七十歲,這輩子飢一頓、飽一頓也就過來了,但我的孫子才只有六歲啊,以後日子還能怎麼過?」


  老者的話,讓他想到了蝗蟲。


  他們也如這些蟲子一般,隨季風而行,哪裡有水、哪裡有食物,就去哪裡,看似不起眼,一旦成群,那將是災難,所到之處,片草不留。


  到了正午,一家人都跪在地上,口中念念有詞,向老天爺祈禱,希望他們的誠心能感動上蒼,然而老天爺那麼忙,哪裡能顧得上他們?

  祈禱之後,老者取出了一些葉子,分給眾人,然後又拿了一片,遞給了蕭金衍,蕭金衍奇道,「這是什麼?」


  老者道,「忘憂草。大難之後,許多地方生出了這種草,既能充饑,還能讓人忘掉煩惱,年輕人,你也來點吧。」


  蕭金衍拿著葉子,葉子如心形,巴掌大小,他似乎在哪裡見過,卻一時想不起來。聞了一下,有股淡淡的香味,卻是能吸引人的慾望,但他並沒有吃掉。


  其他人吃完之後,都躺在了地上,一個個如痴如醉,臉上滿是幸福的光澤,渾然沒有先前一臉菜色的窘樣。


  老者道,「吃了這葉子,就如活在人間仙境里。」


  蕭金衍看到有幾個人手舞足蹈起來,這讓他想起以前京城中那些紈絝服用五石散之後的樣子。


  他問老者,「藥效多久?」


  老者道,「一兩個時辰吧。但是不能服太多,否則會昏迷不醒。」


  「對身體有害吧。」


  老者道,「那又如何?既能在幻覺中獲得片刻的安寧,甚至還能見到死去的親人,總比每日為了生存,四處逃荒要好吧?如果沒有這些葉子,我們估計連活下來的勇氣都沒有了。」


  蕭金衍忽然有些理解王半仙了。


  若真建成了大同世界,人間凈土,豈不也是如他們這樣,活在招魂幡的世界之中,如桃源勝境,沒有賦稅、沒有徭役,人人安居,何嘗不是沒事?

  可他很快否定了這種想法。


  虛幻的


  ,無論多真實,始終是虛幻。


  逃避和麻醉自己,並不能解決問題。


  蕭金衍問,「這種忘憂草,在哪裡找到的?」


  老者道,「到處都有傳言,說是有個神通廣大、救人於世的道士,在人間撒下忘憂草的種子,這種草生存極強,只要有水,十來天就能長大。」


  道士?


  王半仙?

  蕭金衍察覺到了危險信號,難怪覺得眼熟,這忘憂草,他曾在招魂幡的田地里見到過。


  「那道士在哪裡?」


  老者搖了搖頭,「我們也不知道,這些葉子,是在路邊摘的。對了,你確定不來一點?」


  蕭金衍搖了搖頭,「不必了。」


  他沒有理會他們,陷入沉思之中。


  這時,忽然腦後有風聲傳來,蕭金衍察覺到了危險。


  有人偷襲!


  他反手一抓,將對方的兇器抓住。


  一個榔頭。


  而動手之人,正是跟老者同行的一個年輕人。


  其他人見狀,紛紛抄起鐵釺、斧頭,向蕭金衍圍了過來。


  蕭金衍心中動怒,「我好心分你們吃的,你們卻恩將仇報。」


  老者嘿嘿一笑,「我們這麼多人,你才給了這麼點,所以幫你分擔一下。」


  難怪他一直勸自己吃忘憂草,原來心懷歹意。人最容易犯的兩個錯誤,一個是用自己的善心去衡量別人的歹意,另一個是以自己的歹心去利用別人的善意。


  「年輕人,我們人多,看在你分食物的份上,只取你的吃的,留你一命,換作平常,你這種可是不錯的口糧。」


  老者臉上露出了猙獰之意。


  蕭金衍心中一陣厭惡,他想起了王半仙那副嘴臉。


  「二叔,跟他啰嗦什麼,直接宰了便是!」偷襲的那年輕人道。那老者考慮了片刻,向後退了兩步,算是默認了他們的決定。


  「一起上,弄死他!」


  蕭金衍心生怒意,在亂世之下,憐憫之心只會害死人。他起了殺意,這些鄉村凡夫哪裡是他對手,頃刻間,圍攻的五人,命喪當場。


  老者駭然,嚇得坐在了地上,這個看上去人畜無害的年輕人,發起恨來,比那些江洋大盜還要命。


  「好漢饒命!」


  蕭金衍冷冷的看著他。


  遠處,那些女子還有孩童,嚇得哇哇大哭,聲音在官道之上,無比凄涼。


  老者顫聲道,「好漢,我們族人也是為了活命,看在女人還有孩子的份上,饒了老漢一命吧。」


  蕭金衍撿起包裹,掛在肩頭,緩緩離去。


  殺戮,已經沒有意義。


  在這個弱肉強食的世界里,失去了最年輕的壯力,這一家族人的命運也是註定的了。


  蕭金衍只想回到定州,回到宇文霜身邊。


  什麼天道,什麼人間凈土,他統統拋在了腦後。


  哪怕是末日將至,他只想與心愛的女子,活下去。


  接下來的日子,他刻意選擇一些偏僻的小路,走人跡罕至的地方,躲避一出出人間慘劇。好在他身懷武功,能夠打到一些飛禽走獸,生存倒也不是難事。


  越往南走,情況變得好了許多。


  這裡受到的損失比較小,許多幸免於難的縣城、州府,呈現出一種新的氣象。


  一路上,他遇到了數不清的勢力,有的稱王稱霸,也有人的自封大將軍,在經歷了最初的無序混亂之後,短短的幾個月內,人間正在重塑著新的秩序。


  初春之際,蕭金衍來到了定州邊界。


  終於回到了熟悉的人間。


  他看到許多人,臉上帶著一絲欣喜,往定州方向走去。跟他們聊天才知,這些人是去投奔定州的。


  因為到處都在流傳,定州城有糧食,而且敞開接納流亡的難民。短短几個月,這個城池已由不到兩萬人,擴充到了將近八萬。


  宇文天祿用了二十年時間,打造的末日堡壘,在這次天道降臨之中毫髮無損,如今成了許多流民嚮往的聖地。


  而他也完成了當年前所犯下罪行的救贖。


  翻過青山,他看到了數萬畝良田,還有大片正在開墾中的田地。


  百姓們正

  在田野中耕作,也有人在修渠,從山間引融化的雪水來灌溉,田野中一片生機盎然。


  定州城外,人們在搭建村落,雖然有些簡陋,卻足以給人一個遮風避雨的地方,一個能稱之為家的地方。


  在這個世道,有一處偏居之隅,不用四處奔波,不知下一餐在哪裡,不知明天會在何方,對流浪了許久的百姓來說,已經很滿足。


  山口處,排起了長隊。


  有一隊官兵守在入口,而在狹長的山谷上,蕭金衍也看到了哨所、烽火台,還有不少軍隊。


  宇文天祿是大都督出身,行軍打仗乃他的專長,選取的地方,都是易守難攻之地,就算有敵來襲,也極難攻下。


  數名文吏伏在案前,給進入定州之人進行登記。在記錄了姓名、籍貫、專長、特徵之後,眾人領到了一塊帶著編號、不同顏色的號牌,官兵告訴他們,現在是特殊時期,除了勞作之外,他們只能在各自號牌對應的區域內活動,而且糧食也是定量配給的,每十天憑號牌去領取補給,雖然不多,但也確保不會挨餓。


  這種戰時補給制度以及人身限制措施,對出初具規模的城池來說是有效的,也是必要的。


  蕭金衍也領到了自己號牌,靛藍色,庚九五二七號,他填報的信息是木匠,來到限制區域之後,發現庚字區的人,主要勞力都是匠人,按工種分配,這樣的好處是方便管理。


  這些村落,散落分佈在定州城外十里,每個區域都有專人管理。蕭金衍當然沒有理會限制措施,在進入定州界后,離開了人群,向定州城走去。


  他在路邊摘了一些不知名的野花,用草梗綁成一束,準備給宇文霜一個驚喜。


  路邊的田野中,有一群人在搭建一個新建的水車,用來澆灌田地。水車高一丈有餘,用木頭所制,顯得有些厚重。人們用繩索拉著輪子,準備將它固定在底盤之上,看上去有些吃力。


  天空忽然下起了大雨。


  田間勞作的百姓,紛紛收拾工具,準備回家,然而搭建到一半水車,卻沒法停下來。


  不多時,這些人身上已淋透,可是木輪還未固定住,好在大家幹勁十足,正在努力的去穩住支架。


  忽然,一陣大風吹來。


  咔嚓。


  不太穩固的支架被風吹倒。


  一丈多高的輪子,轟然倒下,順著水渠往下滾落,向蕭金衍這邊駛來,若是躲避不及,這巨大的衝力,將砸向蕭金衍。


  蕭金衍看著這邊,眼睛始終落在一名女子身上。


  這女子從人群中閃出,踏著泥漿,沖了過來,口中喊道,「危險,閃開!」


  蕭金衍一動不動。


  女子猛然一撲,將蕭金衍撲倒在地,眼見就要壓了過來,蕭金衍來不及閃避,一翻身,將女子壓在了身下。


  蕭金衍微一弓身,輪子從他身上壓了過去。


  這一壓,有千鈞之力。


  若是尋常人,怕早已吐血身亡,但對蕭金衍來說,根本算不得什麼。


  遠處眾人嚇出了一身冷汗,口中叫嚷著,紛紛向這邊沖了過來。


  「大小姐!」


  「你這小子太莽撞了,差點害死大小姐。」


  兩人身上滿是泥濘,顯得十分狼狽。


  女子先是擔心,后看到對方沒事,忍不住怒道,「你不要命……」


  「了嘛」兩字還沒出口,她看清了來人,她忽然止住聲音,獃獃的望著蕭金衍。


  四目相對。


  天地忽然變得寂靜下來。


  時間凝固。


  一年不見,恍如隔世。


  昔我別時,春暖花開。


  今我相逢,楊柳依依。


  蕭金衍本來想著,與她來一次浪漫的重逢。


  只是兩個人,混在泥水之中,如兩個泥人一般,要多滑稽有多滑稽,毫無美感可言。


  他從舉起手中的那一束花,「送給你的!」


  宇文霜笑了,笑著笑著,哭了起來。


  「你這個壞蛋!怎麼不去死!」


  她伸出雙拳,使勁的捶打蕭金衍的胸口,蕭金衍滿腔熱血,化作一團柔情,低頭,親在了宇文霜的雙唇之上。


  這人間,幾多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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