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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章,顧此失彼(4)

  楊肥已經發現張炳忠拋下裹挾的百姓,帶著精銳部隊消失了。他知道,這絕不是什麼好現象。他知道張炳忠最擅長的就是長途奔襲,而如今,張炳忠顯然是又玩起這一手了。楊肥並不確切的知道張炳忠的目標是哪裡,但是他最擔心的便是張炳忠會不會去奔襲襄陽。他立刻傳令,讓左梁宇立刻派遣精銳騎兵趕往襄陽,同時下令,將行轅從重慶轉回到襄陽。當天中午,他的行轅就離開了重慶,冒險連夜乘船從三峽順流而下,日夜兼程趕往襄陽,但是左梁宇那邊的速度卻要慢很多。他的確派出了騎兵,但他卻是在接到命令之後的第二天下午才將騎兵派出去的。那時候楊肥的督師行轅都已經出了西陵峽了。


  船出了南津關,在夷陵城附近的港口稍作休整。船剛剛停穩,楊肥便得到消息,說是襄陽陷落。這個消息便向一個雷一樣的打在了他的頭上。他晃晃悠悠的,幾乎無法站立,若不是有人扶著,怕是就會一頭栽倒江里去。他的幕僚萬元吉趕忙問信使道:「襄王如何?可逃出來了沒有?」


  那信使回答道:「福清王、進賢王都逃出來了,如今都在樊城。至於襄王殿下的下落,如今還不清楚。」


  這個消息雖然不是最好的消息,但至少還給了楊肥一點僥倖。他知道,張炳忠手中的人並不多,收復襄陽其實不難。若是襄王跑出來了,也許,事情還有挽回的餘地。


  楊肥便也不在夷陵停留,繼續讓行轅往襄陽方向趕。深夜時分,船隊趕到了荊州,剛剛上岸,楊肥便又得到了更確切的消息:襄王父子全都被張炳忠殺害了。


  「此事確切?」萬元吉趕緊問道。


  「千真萬確!」信使回答道,「張賊還向四方發出揭帖,上面說的很詳細。襄王還有世子的人頭也都掛在南門城樓下面,賊人不禁止旁人觀看,已經有以前服侍過襄王的內侍證實了,確實是襄王父子。小人這裡還帶著張賊發出的揭帖。」


  「快拿給我看看!」楊肥一邊咳嗽,一邊急切地道。


  信使將張炳忠發出的揭帖遞了上來,楊肥用顫抖的手接過揭帖,展開看了起來。


  這揭帖中主要講了兩件事,第一件事便是他張炳忠已經攻克了襄陽,斬殺了襄王父子;第二件事情便是講述了他們是如何攻取襄陽的,並狠狠地嘲笑楊肥昏聵。


  楊肥看了,只覺得眼前一黑,頓時便昏迷了過去。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楊肥才慢慢的醒了過來。在昏迷之中,他做了一個夢,夢見無頭的襄王來找他,要他去向張炳忠索回被借去的人頭。


  「你不死,他就不會把我的頭還給我。」雖然對夢中的事情的記憶非常模糊,但是這一句卻記得清清楚楚。除了這些,他還夢見他已經被逮捕入京,下在刑部獄中,幾乎是大半朝臣都上疏攻擊他,要將他定成死罪,皇上也非常震怒;那些平日同他關係較好的同僚們在這樣情況下都不敢做聲,有些人甚至倒了過去,也上疏訐奏,有影沒影地栽了他許多罪款。他又夢見熊山火和薛冰庭一起到獄中看他,熊山火低頭嘆氣,沒有說話,而薛冰庭卻對他悄聲囑咐一句:「楊兄,上心已變,天威莫測!」如今他醒過來,定神以後,才明白自己是夢了三個死人,一個被張炳忠砍了頭,一個被皇上斬首,一個被皇帝賜死。他將這一個凶夢想了一下,心中嘆息說:

  「唉,我明白了!是時候了!」


  「使相醒了,使相醒了。」一個聲音傳到了他的耳朵里。楊肥睜開眼,看到幕僚萬元吉焦急的眼神。


  「我暈過去多久了?」楊肥用衰弱的聲音問道。


  「使相,如今是卯時了,使相暈過去了大概兩個多時辰。」萬元吉回答道。


  楊肥掙扎著想要坐起身來,卻渾身無力,坐不起來。


  「大人還是先躺著歇息一下。」另一個幕僚道。


  「我受皇上恩重,不意剿局敗壞如此,數年經營,毀之一旦,我還有何面目再見皇上!」楊肥掙扎不起,便在床上痛哭道。


  萬元吉安慰說:「請使相寬心養病。軍事上重作一番部署,尚可轉敗為勝。」


  楊肥渾身戰抖不止,喘著氣說:「我今日患病沉重,頗難再起,行轅諸事,全仗吉仁兄悉心料理,以俟上命。」


  萬元吉趕快說:「大人何出此言?大人不過是旅途勞累,偶感風寒,並非難治重病。行轅現在有兩位高明醫生,且幕僚與門客中也頗有精通醫道的人,今晚請幾位進來會診,不過一兩劑葯就好了。」


  他的大兒子楊山松也勸他說:「父親大人縱不自惜,也需要為國珍重,及時服藥。」


  楊肥搖了搖頭,用微弱的聲音道:「你們先出去,山松你留一下。」


  其他人便都退了出去,只有楊山松留在屋子裡頭。


  「山松。」楊肥低聲道。


  楊山松低下頭來,將頭貼近楊肥的嘴巴。


  「為父失陷親藩,罪責難逃。而且……更重要的是,朝廷最後的一點積累,也被為父消耗殆盡……這次襄陽失陷的事情傳到朝廷,只怕……十數日之內……便有緹騎……」楊肥氣力不足,說上這短短的兩句話,中間便要停下來好幾次。


  「父親大人……」楊山松跪倒在床前,泣不成聲,「父親大人一心為國,若不是那些封疆大吏、方面鎮帥,不但不聽調遣,反而處處掣肘,張賊本來就應該已經在夔渝之間被我軍圍殲了。只恨那些……」


  楊肥搖了搖頭道:「你去幫我擬一份……一份奏疏,一則為襄陽之事請罪,二則,也當是我有幾句遺言稟告皇上……」


  「大人身體雖有小恙,但只要吃上幾服藥便可痊癒,怎能……」聽到「遺言」二字,楊山松頓時落下淚來。


  楊肥卻不理他,只是繼續說:「請罪之辭,你和萬先生一起斟酌……至於遺言,我朝國力,已經不足以同時應對關外的韃子和關內的流寇,必須有所取捨。左梁宇、賀大龍二人,擁兵自重,不聽調遣,也是敗因。然左梁宇兵多勢大,不可嚴處,不可急謀,否則恐有變故。朝廷可先處置賀大龍,以震懾他人。如今流寇,有黃自得、張炳忠、羅孟德、以及回革五營。這當中黃自得最為危險,今次大計,從根本上來說,便是壞在他的手中。其餘若張羅回革,皆不脫流寇本性,今後朝廷,若要剿匪,當以黃自得為第一目標。我死之後,朝中能用兵的,唯有洪演、孫白孤、傅元憲而已。洪督師鎮守遼東,不可輕動,孫傅二人,因事獲罪,但其人有才,皇上當使其才。賴天之幸,宗廟之靈,國事或可挽回。」


  一口氣說了這麼多,楊肥自己也疲憊不堪,便停下來喘息。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對兒子道:「我死之後,你就回家鄉去,老老實實呆在家裡,天下不太平,便不要出來……」


  楊山松淚流滿面。


  「好了,就是這些。你都記住了吧?」楊肥道。


  「父親大人,兒子都記住了。父親大人,您不用太擔心,事情未必就……行轅現在有兩位高明醫生,且幕僚與門客中也頗有精通醫道的人,今晚請幾位進來會診,不過一兩劑葯就好了。」楊山松又道。


  楊肥看了兒子一眼,又咳嗽了兩聲,然後道:「你先出去,和萬先生一起把奏疏草擬出來。我要再睡一下。等寫好了,就拿給我看看。」


  楊山松聽了,便又跪下磕了個頭,道:「父親大人好好休息。」便轉身出去了。


  看著兒子出去了,楊肥苦笑了一下。自言自語道:「古人云:『士有畫地為牢,勢不可入;削木為吏,議不可對,定計於鮮也。』我楊肥又怎麼能落到那『交手足,受木索,暴肌膚,受榜箠,幽於圜牆之中』的境地,上辱祖先,下累妻子?吃藥?是該吃藥了。」


  一邊這樣說,楊肥一邊抖抖地將手伸入自己的懷中,將那個放在貼身的衣兜里的小瓶子摸了出來。


  ……


  楊山松出了門,找到萬元吉,將楊肥的意思和他講了講,萬元吉便勸他不要太擔心。


  「聖上對使相大人還是信賴的,事情不至於此。不過一份請罪的奏疏的確是不可少的。要論文筆,使相幕下,最強的還是胡先生,他落筆千言,倚馬可待。我們不如去把胡先生找來,由他來主筆,我們二人在一邊斟酌。」


  兩人又一起找來了幕僚胡元謀,將事情說了,胡元謀便開始起草文稿。文稿才剛剛寫了一半,忽聽小院中有慌亂的腳步聲跑來,邊跑邊叫,聲音異乎尋常:


  「大公子!大公子!……」


  楊山松和萬元吉同時向院中驚問:「何事?何事驚慌?」


  侍候楊肥的家奴跑進來,跪到地上,稟報楊嗣昌已經死了。萬元吉和楊山松不暇細問,一起奔往楊肥住的地方。胡元謀趕快去叫醒使相的幾位親信幕僚,跟著前去。


  楊山松跪在父親的床前放聲痛哭,不斷用頭碰擊大床。萬元吉的心中雖然十分悲痛,流著眼淚,卻沒有慌亂失措。他看見楊肥的嘴角和鼻孔都有血跡,指甲發青,被、褥零亂,頭髮和枕頭也略有些亂,斷定他是服毒而死,死前曾很痛苦,可能吃的是砒.霜。他命奴僕趕快將使相嘴角和鼻孔的血跡揩凈,被、褥和枕整好,向周圍人們囑咐:「只雲使相大人積勞成疾,一夕病故,不要說是自盡。」又對服侍楊肥的奴僕嚴厲吩咐,不許亂說。然後,他對楊山松說道:

  「大公子,此刻不是你哭的時候,我們要趕快商量如何善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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