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重逢
“人生得意須盡歡, 莫使金樽空對月……天生我必有用, 千金散盡還……還複來呦欸……”
風刮過荒原,卷起沙子與塵埃, 夜晚的天幕沉沉地籠罩在穹頂上。廢土星球的深處, 一處小小的居住點被光明籠罩著,這裏是這顆星球上唯一的光亮之地。
在昏黃的燈光下,一張破木凳子, 一雙鼓槌,一個孤零零的破銅鑼。
劉老頭佝僂著身,坐在路燈下,望著荒野的方向,用他那破銅鑼般的嗓子唱著。他的聲音和冷風摻雜在一起, 空寂地蒼涼著。
自古悲君不見,多是愁白首。
這不是劉老頭第一天坐在路燈下看著遠方一個人自顧自地唱了。路燈修起來之後, 他也就不用再天天敲著銅鑼到廢棄的礦坑中喊人回來。於是他開始每天在傍晚的時候, 搬了把凳子, 坐在路燈下。
柳老太罵他, 一天天地, 那破嗓子公鴨子一樣地擾民, 等哪天她非得把他的凳子全扔進臭水溝裏不可。
劉老頭不理會她, 自顧自地唱。
他怕啊。
怕自己這把老骨頭了, 也不知道什麽時候閻羅王爺不開眼就過來收走了。怕自己這半個身子埋棺材裏的人, 突然地就不爭氣地閉了眼。
人一老, 就開始怕死起來。
死了就看不到自己記掛著的孩子了。
他們當初誰也沒有問那臭小子到底是為了什麽事情遭難到金星這種破爛星球上, 他走了的時候也沒有問到底是因為什麽。年紀大了,事情經曆得多了,年輕人一腔血勇時候什麽心態,誰都知道。
問了也不會有什麽答案,問了也不會改變。
孩子嘛,總是該出去闖蕩的,而老劉頭總是隱隱約約地能夠感覺到,江戈那臭小子是要幹大事的人啊。
年輕人要去做大事,老頭子就說不了什麽。
但是他擔心啊。
擔心那骨頭斷了也不一定會吭一聲的倔強小子會將他的話當作耳邊風,隨隨便便地就為了點什麽把自己的命搭上去了。老劉頭年輕的時候也是跑過江湖的人,知道像他那樣的家夥,血一上來,什麽都不顧了。
他們這群老骨頭沒有出息,隻能守在一個破爛的星球上,等啊等。
從金星到別的星球,那麽遠那麽遠的距離,遠到他們這些老頭要是誰撐不住了,死了,那臭小子也不會知道。遠到那臭小子在外麵把命拚上玩完了,他們這些老骨頭也不知道,甚至連豁出老命去護他也辦不到。
他們都是一些沒有用的家夥。
風漸漸地大了。
霞光徹底地消失了,今天又要徹底入夜了。
劉老頭放下筷子,不再唱了。他努力地睜著視力已經逐漸下降的眼睛,看著昏暗降臨到大地上,希望能夠看到一點光從天空落下。
沒有。
什麽都沒有。
隻有曠野的風,日複一日,夾著沙子。
老劉頭歎了口氣,揉了揉眼睛。
他的身體是一日不如一日了,撐不住這寒風了。風一冷就得進屋去,日子還長,他總不能現在就倒下了。
提起板凳,劉老頭慢慢地站起身,轉頭朝著自己的房子走去。
他慢騰騰地走著,走兩步就回頭看一眼。
這也是他的習慣了,雖然知道不太可能,但總希望著什麽時候,一轉頭,就看到飛行器從天而降,然後那個出去闖蕩的後生從不知道多大不知道多遠的太空中回來了。
第一次回頭。
什麽都沒有。
第二次回頭。
依舊什麽都沒有。
最後,他站到了樓梯的入口,習慣性地最後一回頭。
這一次,他的視線突然凝固住了。
劉老頭用力地揉了揉眼,又用力地睜大眼睛,死死地盯著天邊的一點白色光亮。他抓著凳子的手下意識地用了力氣,滿是皺紋的手背崩得緊緊的。
那是……
是他看錯了嗎?
不,不是。
飛機飛過太空般的轟鳴聲越穿越近。劉老頭僵立在原地,開始變得手足無措起來。
不僅僅是他一個人聽到了這聲音,老房子的窗戶一扇接著一扇地推開了。臨對麵的就是柳老太,她顧不上搭理自己那亂了的頭發,從窗戶裏探出投來,扯著嗓門問傻站在樓下的劉老頭。
“咋?回來了?”
“回來了!回來了!”
劉老頭的聲音有些顫抖。
他鬆開了手,凳子落到地上,滾了滾。他一手握著忘了放下的鼓槌和銅鑼,另外一隻手手心裏全是汗,用力地在衣服上擦了擦。
所有人都從自己的房間裏跑出來了,連最年邁的老人都拄著拐杖,一步急一步地往外走。一個人抓著他的拐杖,讓他慢點慢點,別磕了自己。最年邁的老人從一個月前就已經開始有些老年癡呆的跡象了,平日裏人和他說話,他都向聽不懂一樣。
但這個時候,他口中念叨著道:“伢子回來嘍,回來嘍!”
翻來覆去就是這麽一句,目光呆呆地自顧自往前走。
回來了。
一艘飛船從遠處而來,越來越近,最終在夜幕中清清楚楚地呈現出了身形。飛船上的燈打開了,光亮得耀眼。
“回來了!!”
“真的回來了!”
飛船飛到他們的頭頂,氣流卷動,聲音喧嘩。飛船外的信號燈像當初一樣一閃一閃地,它在眾人的頭上盤旋著,放在天空中劃出一個圈。
老劉頭用力地敲著手中的銅鑼,朝著頭頂的飛船奮力地呐喊著。
喊著喊著,忽然老淚縱橫。
他沙啞的嗓子一扯,再一次唱起了當初相送時候的那幾句:
“這一去,年少登第,皇都得意回,雙親未老時。錦衣歸故裏,端的是兒郎,春風馬蹄急!”
聲音烈烈而上。
最幸運的,莫過於他們這些人還未死去!他們還沒有化為白骨,記掛著的孩子就已經錦衣歸來。
飛船漸漸地降了下來。
穩穩地停在離他們不遠的地方。
艙門開了。
所有人都已經不知不覺中紅了眼睛。
消瘦的身影走了出來。年輕的遠遊人穿著有些破損的風衣,站在夜風中與他們遙遙相對。看到他的第一眼,柳老太的眼淚就落了下來。
她知道這孩子心中壓著很多事,但是隔了這麽久的時間一看,孩子形銷骨立,披著風衣站在那裏,臉上是掩蓋都蓋不住的疲倦。
“伢子啊!”
她眼淚簌簌地落了。
“哭啥子哭。”
自己都已經滿臉淚的劉老頭嗬斥著,他一扔銅鑼,朝著靜默站在飛船前的年輕人蹣跚地走過去。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說什麽錦衣歸,說什麽春風得意,那都是長輩的祝福而已啊,他們真正想要的,不過就是那麽一個“歸”字。就算不是錦衣又如何,老人們從來不會在意那些的。
“回來就好啊。”
劉老頭翻來覆去地念道。
站在飛船前的年輕人看著站在路燈下的老人們,終於露出了個微笑,雖然十分疲倦但終於微微笑了。
“我回來了。”
這人間,最喜是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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