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城關,傍晚出去的馬車照例要檢查官牒,賀蘭雪讓伊人先下車,他則拿著大內的令牌給守門的將領看了。守門的人臉色微變,一麵揣測這個人的來曆,一麵想著行禮打千,賀蘭雪急忙扶住他們,又轉頭看了看伊人。
伊人正閑閑地站在馬車邊,冷不丁地看見前麵的巷子裏走來一人,似乎是裴若塵的樣子,可正待細看,又已不見。
她心中悵然,摸了摸頭,見老爺在催,便折身回到了馬車裏。
那個人確實是裴若塵,他在京城附近找了許久,終於找到了伊人的下落,本想遠遠地跟著,可見到伊人身邊的人後,他忽而莞爾,頓住了腳步。
那時候,賀蘭雪剛剛要腰牌收進去。
伊人沒看見,裴若塵卻看見了。
賀蘭雪已經開始采取行動了嗎?
那麽,他應該可以放心地移交了。
伊人望過來的時候,他剛好側身,站在一輛碌碌行過的馬車後。
透過搖曳的車簾。他瞥見她呆了片刻,摸了摸頭,很可愛地困惑著,然後轉身,登上了馬車。
比起前幾天,伊人精神了許多,整齊幹淨,大大的眼睛恢複了明亮的色彩。
賀蘭雪真的可以把她照顧得很好。
裴若塵轉過身,終於結束了這長達十多天守護。
伊人留給他的最後一個影像,是笨手笨腳爬上車的背影。
裴若塵不知道,那一瞥,卻是此生此世,他最後一次見到伊人。
息園。
“伊人丟了?”獨孤息聽著屬下的匯報,聲音頓時一沉,“那就找出來!”
屬下流水般散去,在京城各個角落裏找尋伊人的下落,獨孤息卻轉過頭盯著炎寒,“是你安排的?伊人絕對沒有逃離他們的能力。她根本就什麽能力都沒有。”
“錯。她有能力讓所有人都無怨無悔地對她。”炎寒微微一笑,坦然道:“你絕對沒有機會傷害她。”
“我亦有能力讓他人無怨無悔待我,為什麽單單她不可傷害?”獨孤息道。
曾幾何,多少人前仆後繼,為她生為她死為她神魂顛倒,比起伊人,是在有過之而無不及。
“不一樣。”炎寒反正也豁出去了,索性實話實話道:“待人以重,人必重之。待人以輕,人比輕之。夫人,你是人中之鳳,世間的人在你眼中,是草莽是芸芸,他們隻會仰視你崇拜你,又哪裏會真心真意地對你?從始至終,你可曾知道什麽是真心?”
獨孤息沒有生氣,更沒有對炎寒施以報複,隻是順勢坐了下來,往後一倚,淡淡問:“那你呢?阿奴呢?”
炎寒怔了怔,凜然地望著她。
獨孤息回頭用目光示意了一下左右。
左右的人立刻退下,不一會,便架著暈暈沉沉的阿奴走了出來。
“你——”炎寒見狀,終於失去了最初的雲淡風輕,忍不住往前走了一步,失聲道:“你對她——”
“我不喜歡用刑。卻喜歡用毒。這個女人為你九死一生,不顧死活地接近我,又為你通風報信,卻隻為了替你保護另一個女人。”獨孤息信步走到阿奴身前,伸手勾起阿奴的下巴。那張清美絕倫的臉蒼白得毫無血色,可見毒性驚人,隻是眸影清晰,顯然神智是清醒的。
“伊人去了哪裏?”獨孤息的手指滑過阿奴的臉頰,曼聲問:“告訴我,我就放了她。否則……”她的手一緊,阿奴似乎受痛,臉色頓時潮紅,“否則,你將再也見不到她。”
“主上……”阿奴忍不住逸了一聲低低的呼喚,卻又被獨孤息的動作製止了,她輕咳了幾下,重重地喘著氣。
“炎寒,原來你們的有情有義,也不過是對人而已。阿奴為你做了那麽多事,你又是如何待她的呢?”她冷冷地笑,望著炎寒的眼神,森冷得有點不像在看他。
而是透過他,看著另一個人。看著世間的虛偽和矯情。
炎寒握緊身體兩側的拳頭,擔憂地盯著喘息不止的阿奴。
如果他此刻舍棄了她,他自己也不會原諒自己。
自從上次阿奴將他強行帶離戰場,讓他失信於民,炎寒便冷了阿奴整整三年。每日即便在宮中遇見,也隻做不見,有時候遇到心情不好,甚至會對她隨意斥罵。即便如此,阿奴也沒有絲毫怨尤,仍然安靜地站在他身後,守在他身邊。而當衛先生過世時告訴炎寒過往的一切,他知道伊人的險境時,又是阿奴主動站出來,要接近獨孤息為他獲取情報。
至始至終,她都沒有埋怨過他。至始至終,她為他傾盡了所有。
“我數五聲,然後,告訴我答案。”獨孤息看著炎寒變幻莫測的臉,心中突然升起一縷希冀。
炎子昊的兒子。
不要讓我失望。
“一。”
“二。”
“三。”
炎寒仍然看著阿奴,阿奴的目光始終澄澈,堅定而毫無奢望地看著他,那眼神分明說:不用管我。
我隻是你的一個普通臣民,是一件禮物而已。
何必為了一件禮物而背叛心中所愛呢?
即便炎寒此刻選擇放棄她,阿奴也不覺得怎樣。因為從未期望過,自然不會失望。
她能期望什麽?
唯有為他消磨完全部,終有一天,為他死了,那便是功德圓滿,世間最幸運的事情。
“四。”
獨孤息不緊不慢地喊到了第四聲。
“我不會說。”炎寒複雜至極的眼神突然寧靜,他轉而看向獨孤息,一字一句道:“可如果你傷了阿奴,我炎國上下,都為以扳倒你為己任,即便所做的不多,哪怕隻是損傷你的一針一線一磚一瓦,亦會傾盡全力、不罷不休。”
在他說‘我不會說’那四個字的時候,阿奴有種意料之中的輕鬆,即便心重重地一沉,沉到了她也不知道的地方。
而緊接著的話,又讓她的眼睛頓時有了光彩。
他也肯為她,傾盡天下麽?
即便是說給息夫人聽,可仍然是阿奴這輩子聽到的最燦爛的話語。
獨孤息靜靜地看著他,良久,突然微笑,將阿奴推給了炎寒。
“帶這個傻女人回去吧。我已經知道伊人去了哪裏。”說著,獨孤息已經轉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