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逐風呆在原地,不忍再問。
有時候,覺得師傅是一個強大得如神一般的存在。
有時候,覺得師傅脆弱得不堪一擊。
可是至始至終,流逐風都不知道她心中的所思所想,不知道她從何而來,也不知她將要到何而去。
——流園,終究是留不住她的。
他曾聽說,東山是一個很美的地方。
鳥鳴山澗,泉濺鬆石。
通往東山的驛道上,有一個素衣素顏,風塵仆仆卻神色靜雅的人。
他停在一間茶寮裏,剛喝了一口茶,便發現茶寮裏的小姑娘一個勁兒地偷看自己。
裴若塵微微一笑,和善地朝小姑娘點點頭。
小姑娘愣了愣,臉飛紅霞,連忙鑽進了裏屋。
身邊還有兩個做腳力活的大漢,也在大碗喝茶,見小姑娘這般扭捏表現,不禁大笑起來,端著自個兒的碗,跑到裴若塵的桌上來,一人調侃道:“小兄弟,見你氣勢不俗,應該是京城裏來的吧?你的樣子不像是做苦力的……”
“我從京城來,要去東山教書。”裴若塵客氣地回答道。
他本是一個極有書香氣的人,這般回答,也很讓人信服。
聽說是教書先生,那兩人的態度立即恭敬起來:越是普通百姓,越懂得尊師重教的傳統。
“原來是先生,我們大老粗唐突了,這碗茶,算我們請先生的。”
裴若塵索性卻之不恭,心中感歎莫名。
仗義每從屠狗輩,忘恩皆是讀書人。
這是實話。
“你從京城來,知不知道京城出了一個大賣國賊,叫什麽,什麽裴若塵,先生可見過麽?”等寒暄了幾句後,其中一人饒有興趣地問。
“見過。”裴若塵微笑不變。
“是嗎!先生果然是見過大世麵的人!”那人佩服的叫嚷起來,“那人長得如何?聽說長得可醜了,想一想也是,賣國賊能長得多好看?一定是尖嘴猴腮,麵目可憎。”
“差不多吧。”裴若塵飲茶,仿佛在應一個無關己事的話題。
“那新登基的雪帝,先生是不是也見過?”那人興致很好,又眼巴巴地望著裴若塵問。
“見過。”裴若塵很老實地回答道。
“先生可真是了不起。”那兩人的眼神裏可都是崇拜的星星了,“提說陛下當王爺那一會,被裴若塵害得很慘,還誣陷他弑兄。可是陛下以德報怨,上台後非但沒有報複裴若塵的家人,還把小皇帝照顧得好好的,對裴若塵之前的屬下也沒有剿殺,能安撫就安撫,不歸順的也不過是允其辭官而已,哪裏像裴若塵,當初抓什麽天一閣黨羽。死了多少人,真是造孽。我們村子裏就死了兩個,那當官的硬說他們是天一閣的黨羽,抓他們去領功,結果在牢獄裏被人折磨死了——裴若塵這個殺千刀的,說他急病死了,那是便宜他了!”說著說著,兩人的神色有點猙獰了。
裴若塵默默地聽完,然後輕聲說,“對不起。”
“先生道什麽歉啊。”那兩人愕然反問。
裴若塵欲言又止,頭一偏,轉向蒼茫的來路,蒼茫盡頭,便是每天每天都在風起雲湧的京城了。
京城的任何一個決策與變動,都會造成多少人間悲劇。
他攏了攏手,突然覺得手心黏黏的,似沾滿血腥。
“因為我就是裴若塵。”終於,他坦然回答。
那兩人呆了一會,然後騰得一下站了起來。
他們站起的幅度那麽大,桌椅全部掀翻在地,本來躲進內室的小姑娘重新鑽出頭來,好奇地看著這一切。
裴若塵神色未動,他轉過頭,靜靜地看著那兩個麵色樸實的漢子,重複道:“我就是裴若塵,從前的攝政王,對外宣稱已經病死的裴若塵。”
“你……”在經過最初的激烈後,一個稍微衝動點的漢子衝上前去,揪住裴若塵的領口,將他掀翻在地。
其實以裴若塵的身手,這樣不懂武功的莊稼漢子,二十個三十個也不在話下。
隻是,他懶得抵抗,甚至在潛意識裏,希望他們不要手下留情。
另一個也衝了上去,衝著裴若塵的臉打了一拳。
紅色的血絲從嘴角流了下來,臉頰有點發青,他的神色依舊平靜。
平靜得讓那兩個揍他的人,以為自己在揍一個沒有生命的軀體。
他們漸漸有了怯意,又揮了幾拳後,丟了幾句為死者討回公道的狠話,然後很解氣地走了。
簡單的人,簡單的愛恨。
待他們走後,裴若塵很艱難地坐了起來,用手背擦去嘴邊的腥味。
小姑娘也小心翼翼地走過來,遞給他一條不算幹淨的毛巾。
裴若塵接過來,簡單地擦了擦,然後禮貌地道了聲,“謝謝。”
依舊彬彬有禮,溫文爾雅。
小姑娘的臉又紅了。
小姑娘沒有愛恨,她的想法很簡單:原來裴若塵長得這樣好看的。難怪當年公主會嫁給他。
裴若塵將毛巾還回去後,扶著椅子,小心地站了起來。
剛才有一個人踢到了他的膝蓋,大概是踢到骨頭了,稍一用力,便痛得厲害。
他低下頭,正想查看一下傷勢,麵前突然響起一個輕而喜悅的聲音。
“裴若塵,是你嗎?”
裴若塵心跳一頓,輕輕地抬起頭,果然見到一張笑眯眯的臉,圓圓的眼睛,圓圓的輪廓,圓圓的瞳孔,圓圓的笑。
“果然是你。”伊人歡欣起來,她似乎沒看見他身上的累累傷痕,激動地抓著他的胳膊說:“我就知道你沒死,昨天小川川問的那個人,果然是亂說的。”
裴若塵淺笑,伊人的喜悅讓他突覺輕鬆。
無論自己多狼狽,多落魄,甚至做過多少罪大惡極的事情,在伊人麵前,仿佛都可以成為不相幹的小事。
她隻認得他,不是丞相公子,不是攝政王,不是叱詫風雲的權臣,不是落難鄉野的流浪漢,她隻認得他是裴若塵。
“小川川是誰?”裴若塵一麵貪婪地看著伊人毫無心計的笑,一麵隨口問道。
“就是站在我後麵的那個冰人。”伊人吐吐舌頭,朝背後示意了一下。
裴若塵順著她的視線望過去,果然見到伊人的背後還站著一人。
站得不算近,在路的另一邊,大樹的陰影下,冷冷淡淡的,仿佛不屑於融入這普通的人世。
裴若塵卻已經驚呆了,“陸川?”
伊人口中的小川川,竟然是那個形如魔神一般的陸川!
“我們要去京城,找鳳九。”伊人自發地解釋了一遍,然後撓撓頭,自言自語道:“你剛從京城來,應該不會回去了吧。那你準備去哪裏?”
“東山。”裴若塵很自然地回答,沒有絲毫戒備。
“東山……”伊人對這個世界的地理風貌所知甚少,她喃喃地重複了一遍,重新揚起笑臉,“應該是個很漂亮的地方吧。”
“是。”裴若塵莞爾。
伊人想了想,說:“如果能一起去看看就好了,可是小川川不肯去的……”
裴若塵又看了陸川一眼,陸川雖然並不幹涉伊人的所作所為,但是那閑閑散散的一站,便已經封住了伊人的全部去路。她是在他的掌控之下的。
裴若塵心智聰慧,早已看出了他們並非一般的結伴而行。
伊人一向渾渾噩噩、對人沒有防備,裴若塵隻得多留一個心眼。
“既如此,那就一起去吧。”裴若塵漫不經心地回答道:“賀蘭雪剛剛登基,有很多事情,你回京城,他也沒有精力顧及你。不如在東山盤桓一月,再去見他。”
“我也沒說要去找阿雪,是小川川找鳳九……”伊人望天,訥訥地申辯。
裴若塵微笑,極寵溺的樣子,並不反駁。
“對了,疼不疼?”伊人的注意力終於集中在裴若塵唇邊的青痕上,她吸了口氣,小心翼翼地問。仿佛疼得是自己一樣。
“有點,陪我進屋拿點藥擦一擦吧。”裴若塵做了一個皺眉的動作,然後牽著伊人的手,朝茶寮的內室走去。
伊人回頭看了看陸川,陸川顯然不太願意伊人消失在自己的視線裏,卻又礙於宗師身份,自然不會跟進去,仍然隻是站在遠方,冷淡地看著這一切。
等進了內室,方才經常臉紅的小姑娘正驚愕呢,裴若塵已經走了過去,捂住那小姑娘的嘴,溫潤醇厚的聲音在她耳邊中蠱一樣囑咐道:“不要做聲。”
小姑娘傻愣愣地點點頭,什麽都不說了。
裴若塵快速地查看了一下四周,然後向伊人也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隨即拉著她,從後門走了出去。
茶寮開在路旁,它的後門則正對著兩旁的高坡山林。
伊人踉踉蹌蹌地隨著他走了許久,等裴若塵確認陸川沒有追上來之後,他才稍微滿下腳步,細問伊人道:“是不是陸川挾持你?”
“你怎麽知道的?”伊人眨眼問,隨即又說:“也不算挾持,他隻是帶我離開流園。其實他對我挺不錯的。”
這一路上,陸川雖然不怎麽說話,但是好吃好睡地安置伊人,就算伊人後來故意逗他,一口一個‘小川川’地叫著,他也沒有生氣。
是一個很有親和力的偶像——伊人如是判斷到。
“陸川那人喜怒無常,而且生平不為是非所困,與他一起同行,如同伴虎隨狼。”裴若塵沉吟片刻,又重提方才的話題:“我現在無法派人送你回王爺身邊,你願意先跟我一起去東山麽?”
伊人猶豫著。
裴若塵也不催,隻是停在她旁邊,靜靜地等,如同一個守候多年的老友,平和而無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