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的事情,不說也罷。”裴若塵眉毛一挑,似乎並不喜歡別人提起以前的過往,他隻能往前走,不會回頭看。
“悠兒在綏遠,每日隻是看書紡織,過得不錯。”賀蘭雪又說。
他心中唏噓,忍不住想說一點溫情的東西。
這個大殿太空太冰冷。
裴若塵的神色頓了頓,然後,他淡淡道:“她過得好就行。”
“你要見我,是不是想說服我幫你一起對付炎國。”賀蘭雪終於決定單刀直入,他們都是聰明人,不用拐太多彎。
“不是,這次叫你來,隻是想把本屬於你的東西,還給你。”裴若塵輕聲回答。
賀蘭雪愣了愣,有點始料未及。
“我病了,天安還小,太後不太懂事,柳溪在下麵做的事情我也知道,可是我不敢動他,夏侯的軍隊是天朝唯一的保障。這個局麵,撐不了多久。我已經知道了敗局,為什麽還要一意孤行呢?”裴若塵低頭,苦笑,“誰知道爭到最後,竟是這樣的慘淡收場。”
“你病了?”賀蘭雪吃了一驚,很自然地伸出手,抓住了裴若塵脈搏。
裴若塵任由自己的命脈握在賀蘭雪的手裏,既不掙脫,也不警戒,隻是看著他,清清淺淺,如多年前的模樣。
“你的脈息很怪,我也看不出是什麽病,禦醫怎麽說?”賀蘭雪皺眉沉吟了半日,擔憂地問。
“頑疾。隻是小時候以為治好了,那次從息夫人的墓地回來後,又複發了而已。聽父親說,這是息夫人的詛咒。”裴若塵神色自若,好像絲毫沒有將自己的生死放在心上。“背叛了夫人的人,子子孫孫,都會有這個頑疾,到了我這個時候,差不多也是離世的日子了。”
“怎麽會有這樣的事情?”賀蘭雪很是不解。
裴若塵微笑:“若非知道自己時日不多,又怎麽會犯這樣急功近利的錯誤?我想在最短的時間內將天朝清理好,但好像事與願違。我等不及天安長大了,也不能將他托付給另外一個人。唯一的解決方法,便是將皇位還給你。我隻有一個要求,就是善待天安。不知道為什麽,這個時候,我隻能選擇信你。”
就好像賀蘭雪第一次去綏遠時,他也隻能選擇信任裴若塵。
經曆了這許許多多的事情後,他們之間,依然脫不了輪回。
“你一開始就知道自己會……”賀蘭雪神色黯淡,忍不住問:“那為什麽……”
“為什麽還要這麽爭?為什麽還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加害於你?”裴若塵淡若柳絲地一笑:“天朝陳弊已久,若非這樣,又怎麽可以大破大立?我已經做完了自己能做的。雖然結果並非我所料,但剩下的事情,相信你也容易許多。從前的黨爭已經不存在了,你若上位,直接清理裴黨就可以了,那些一直不曾逢迎我,一心一意為天朝做事的人,你可以重用。吏治我已經改了,所有指令都必須由京城發出,地方官員再無權自主幹涉。軍隊是弱了點,但是有了賀蘭欽的幫忙,你也會輕鬆許多。賀蘭雪,請現在回答我:你能不能善待天安?”
賀蘭雪沉吟了許久,然後慎重地點點頭,“無論我在生還是不在生,賀蘭天安都會安全地長大成人,一輩子衣食無憂。”
“不需要衣食無憂,快樂健康就行,那是我欠著蘭兒的。”裴若塵擺手,淡淡道,“如今想來,給他一個平淡的生活,遠好過將他推到傀儡皇帝的位置上。蘭兒不會再怪我了。”
“這是你一開始就料到的結局?”賀蘭雪望著裴若塵放鬆而淡然的神情,心念一動,又問,“你最近種種激進的表現,隻是給我一個討伐你、清理天朝的機會?”
裴若塵笑而不答,“你先走吧,明天我會下罪己詔,讓天安禪位於你,這一次,再也不能給炎國以可乘之機。那封密函曝光後,天朝民心沸騰,對炎國更是同仇敵愾。王爺,民心可用!”
賀蘭雪愣了愣,然後福至心靈,“是你?公布密函的人也是你?是在你的默許下發生的?你將自己全部抹黑,漂清我,甚至不惜讓自己成為世人唾棄的賣國賊,隻是為了給我鋪好攻打炎國的路?”
“留意柳溪,他是我的親信,所以你有絕對的理由判他。”裴若塵再次選擇了避而不答,淡淡地轉移開話題,“我累了,剩下的細節,明日再與王爺詳談吧。”
“你的病,到底是……”待裴若塵轉身朝內殿走去時,賀蘭雪在後麵喊道:“真的隻能放棄嗎?非死不可嗎?”
“隻是累了而已。”裴若塵回頭,清淺地瞧了他一眼,複又折回身,款步朝深殿裏走去。
賀蘭雪在原地站了許久。
他自以為是懂得裴若塵的,原來,根本就不曾了解過。
急信送至綏遠的時候,裴若塵已經在當初天安登基時的天壇上下了罪己詔,並將賀蘭天安的皇位讓給了賀蘭雪。
天下嘩然。天朝普天同慶,有人歡喜有人憂。
最鬱悶的莫過於伊琳,她的皇太後還沒當上幾天,就被安置在寂寂的冷宮裏了。
在天壇的禪讓儀式結束後,伊琳怒氣衝衝地跑去質問裴若塵,衝至裴若塵辦公的地方,卻見他已經換下了朝服,隻留著一身簡單的布衣素裝,全身沒有絲毫華麗的裝飾,仿佛一個剛從山林裏出來的隱者。
而今,又要重回山林去。
“裴若塵,你到底在幹什麽!”伊琳氣勢洶洶地衝到他麵前,叉著腰問:“你就這樣走了,你對我的承諾呢?你說要我當天朝最尊貴的女人……”
“難道你現在不是嗎?”裴若塵靜靜地問。
伊琳一時語塞,訥訥駁道:“可不是這樣的,最尊貴的人,怎麽會孤孤單單地留在宮裏……”
“所謂的尊貴,不過就是寂寞而已。”裴若塵看著她,看著麵前這位依舊美麗依舊年輕的少女,心生憐憫,“你什麽時候能放下尊貴,就不會這樣寂寞了。”
伊琳嘟起嘴巴,還是不了解。
裴若塵暗歎一聲,道了聲保重,然後越過伊琳,朝門外走去。
風起青衫,越發清瘦的背影幾不勝衣,翩翩然,仿佛要羽化仙去。
“你要去哪裏!”伊琳怔了怔,猛地轉身,大聲問。
“去一個不寂寞的地方。”裴若塵的聲音從門外緩緩傳來,最後一個字符落地時,他的身影,已經消失在巍峨的紅牆綠瓦中,再不可見。
遙遠的炎國,炎寒盯著密函看了老半天——他的書房從未被盜過,裴若塵寫給他的密函還在書房,而公之於眾的那一封,同樣也是裴若塵的筆跡。是他自己偽造自己的。
“我一直以為賀蘭家的人才是狠角色,沒想到,裴若塵更狠。”在沉吟許久後,炎寒終於心服口服地感歎了一句,“到頭來,我竟然也被他算計了。”
“天朝現在群情激奮,而且賀蘭雪剛剛上位,綏遠重新並入天朝版圖。若他們反攻炎國,後果將不堪設想,主上請盡快做決定。”久未露麵的衛先生在一旁勸說道。
炎寒搖頭道,“我與冷豔有協定,若是我主動攻打天朝,她會保持中立,若是天朝攻打我們,她會出兵協助。現在,就是要讓天朝來攻打我們。傳令下去,在天朝各地散發賀蘭雪的謠言,務必將賀蘭雪惹怒為止——據我所知,賀蘭雪是一個容易衝動的人。”
“他並不會為所有人都衝動的,通常隻為他身邊親近的人,譬如易劍,譬如鳳九,譬如……伊人。”說到這裏,衛先生抬起頭,別有意味地看著炎寒。
炎寒神色未動,隻是擱放在桌角的手合攏起來。
木屑憤憤落下。
衛先生在心中輕歎了一聲。
不知為何,他似乎又看到了炎子昊的影子,當年賀蘭無雙,息夫人與炎子昊的故事,似乎,在相隔二十年後,又要重演了。
“伊人現在在哪裏,查出來了嗎?”炎寒努力讓自己的語氣保持從容自若,可是話說出口後,依舊剜心地痛。
上次伊人選擇毫不猶豫地跟賀蘭雪走,他已經死心了,也認命了。
可依舊——不甘心!
“誰也不知道伊人現在在哪裏,也許連賀蘭雪都不知道。”衛先生另有所指地回答道:“據說她已經出了流園……”
“找到她。”炎寒簡短地吩咐道。
剛毅的臉龐,斬釘截鐵。
伊人在流園的生活並沒有什麽不好的地方。
她還是第一次被這麽多人尊敬過,新婚當晚,自然是她睡床,流逐風打地鋪。第二天醒來的時候,伊人迷迷糊糊要找廁所,一腳踏在了流逐風的身上。
流逐風一聲慘叫。
於是,流園生活正式拉開了序幕。
獨孤息沒有再露麵,聽流逐風說,她本來也極少露麵,一直深居簡出,流園的人都知道獨孤先生的存在,因為是少主的師傅,卻鮮少人知道她的性別,更別說來曆了。
一起生活後,伊人發現流逐風並沒有表麵看上去那麽吊兒郎當,他處理政務的時候非常認真,那樣的神情與他平時的表現相比,判若兩人。
有一次伊人趴在桌邊看著流逐風,見他神色凝重,麵無表情,於是索然無味,過了一會也就睡著了,那一覺睡了很久很久,醒來的時候,流逐風還是那樣的神色,那樣的姿態,好像千年萬年沒有移動過。
那時候的流逐風是不無聊的,而他,也值得流園人民這般熱愛。
但是,等工作結束後,流逐風就非常討人厭了。
也不管伊人是不是在睡覺,總能孜孜不倦地將她弄醒,然後涎著臉道,“小愛人,我們今天去後山玩吧。”
“玩什麽?”伊人一麵敷衍著,一麵轉個身,把被子蒙在頭上。
流逐風爬上榻,不屈不饒地將她頭上的被子撕拉下來,“我們去後山玩躲貓貓的遊戲,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