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若塵沉默,沉默,便是默認。
“太後病危,至今昏迷不醒,也不知能不能挨過這個春天。”賀蘭淳聲音放緩和了些,繼續道:“如果可以,朕希望能盡快聽到悠兒的好消息,一個女人,若是做了母親,定能懂事一些。也會安分許多。”
這句話,便是催促裴若塵早日與賀蘭悠同房了。
裴若塵還是不語,片刻,他淡淡回稟,“臣已經請來了鳳九先生,明日為太後醫治,太後一定會吉人天相,恢複康健的。”
“鳳九,就是為阿雪做事的那個鳳九?”賀蘭淳狐疑問。
“是。”裴若塵坦然答道:“雖如此,即便他別有目的,他不至於會傷害太後,而且鳳九聲名在外,醫術也頗有口碑,臣以為,可以一試。”
“隻能這樣了,不過,你得防著點,別讓他耍什麽花招。”頓了頓,賀蘭淳自語道:“欽大將軍下午進宮說,據可靠消息,阿雪已經進京了,他這一次來,固然與太後的病有關,恐也不安什麽好心,最近京城裏要加強防範。朕已經著欽大將軍將京城附近的虎賁軍調了過來,你自己也當心點。”
“是,陛下。”裴若塵彎了彎腰,應聲道。
“時候也不早了,你回去看看悠兒吧,別讓她再獨守空房了。”賀蘭淳揮手道。
“還有一件事。”裴若塵轉身欲走,忽然想起什麽,又道:“夏小侯爺與冷女王聯姻的事情,天朝這邊,在物資禮節上,按怎樣的排場算?世子級還是皇子級?”
“這是丞相你的職責,不必請教朕,你看著辦吧,事先征求下夏侯的意見就行。”賀蘭淳淡淡道:“夏玉也算是歪打正著,朕倒沒想到,冷女王竟會看上他——對了,和他一同去的那個人,叫什麽名字?”
“柳溪,聽說是夏侯的內侄。”
“柳溪……夏玉定居在冰國,隻怕夏侯的侯爺爵位,會傳給這個內侄柳溪了,找時候命柳溪進宮,朕要考考他,稱稱他的斤兩。”賀蘭淳似有了倦意,說完這句話後,不禁打了一個嗬欠,捂了捂嘴,又隨意地加了一句:“還有,皇後在你府上的事情,不要聲張,如果朝中還有第二個人知道,朕一定會追究你的責任。”
“是,臣先告退了。”裴若塵再次畢恭畢敬地行了一禮,這才轉身,跟著打燈籠的太監,緩緩朝宮外走去。
宮門外,送裴若塵進宮的家丁們還在原地等待著,見他出來,那些人連忙狗腿地迎了上去,裴若塵卻隻是擺擺手,仰頭看了看天際玉盤般清冷的月亮,丟下一句,“我自己走回去”。
然後舉步,邁向空寂無人的大街。
賀蘭雪從丞相府回來的時候,天色將晚。
黃昏未盡。
伊人早已經草草地梳洗了一番,又胡亂地吃了點東西,鑽進被窩裏做她的春秋大夢了。
賀蘭雪回到後,易劍朝房中指了指,示意伊人已經睡著,又問王爺在丞相府裏可打探到什麽沒有。
賀蘭雪沒有說話,隻是笑笑,搖了搖頭,然後輕手輕腳地推開房門。
房間裏一陣靜謐,沒有點燈,晚霞從窗欞裏灑進來,地麵一陣波光粼粼。
他輕輕地走到床邊,坐在伊人的身邊:伊人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臉籠在霞光裏,一片殷紅。雙目緊闔,嘴唇微張,安靜地呼吸著。
賀蘭雪看了一會,又伸手將她踢下的被子,重新拉上來,蓋住她裸露在外麵的肩膀。
伊人似乎有點燥熱,雙腿蹬了蹬,重新將被子蹬了下去。
賀蘭雪苦笑不得,複又拉上。
伊人又蹬。
再拉。
再蹬。
賀蘭雪終於忍無可忍,他扶住伊人的肩膀,也不管她到底是睡著還是睡醒的,很沒道德地,將她硬生生扳起來。
伊人正睡得不亦樂乎,被這樣冷不丁地一折騰,還是醒了,搖搖晃晃地睜開眼,莫名其妙地看著他。
賀蘭雪牢牢地扶住她的肩,不允許她躺下去。
伊人很無語,看了他一會,打了個嗬欠,然後雙眼一閉,打算就這樣繼續睡——即便是這樣坐著,她也有能耐睡著。
“伊人。”賀蘭雪趕在她沒有睡著之前,連忙叫了叫她。
伊人又慢悠悠地睜開眼睛,迷迷蒙蒙地望著他。
賀蘭雪卻隻是深深地看著她,又沉默起來。
伊人努力地趕走睡意,很耐心地詢問道:“什麽事嗎?”
“我剛才見到容秀了。”賀蘭雪說。
“哦。”伊人神色慵懶,沒精打采的樣子。
“伊人……”
“恩?”
“……我愛你。從今以後,隻愛你。”
“哦。”
伊人的反應相當冷靜,賀蘭雪也不介意,他隻是長長的舒了口氣,鬆開伊人,任由她重新滾回被褥間,裹緊,繼續補眠。
賀蘭雪站起身,再次俯視了伊人一臉,寵溺地笑笑,然後,他輕輕地朝門口走去。
及到門口的時候,突然聽到伊人從被子傳出的悶悶的聲音,“阿雪,你的手好了嗎?”
“一輩子都好不了了。”賀蘭雪回頭,平靜地回答。
“哦。”伊人一聲答應後,便再也沒有了聲息。
賀蘭雪出去,小心地合上房門。
心很寧靜。
塵埃落定。像跋涉許久,找到家後的寧靜。
“王爺。”到了過道上,易劍湊上來,小心地稟告說:“鳳先生此時在我房間。”
賀蘭雪點點頭,謹慎地看了看左右,然後側身,潛進了易劍的房間。
鳳九似乎沒有可以等他,他坐在桌邊,麵前一壺清茶,幾個杯子,他正在杯子裏灑上茶葉,斟上清水,洗一洗,搖一搖,倒掉,又重新斟上茶水——玩得不亦樂乎,連賀蘭雪進門,鳳九都沒有察覺。
“這麽入神?”賀蘭雪索性就自發地坐到他對麵,含笑問:“忙什麽呢?”
“小裴大人送的新茶。”鳳九抬頭笑笑,回答說:“果然是極品。”
“難道大內的茶葉,也比不過這些?大內的貢品,可是千金一兩的絕品。”賀蘭雪很俗氣地問了一句。
“由價無市,這樣的貨色,恐怕大內都沒有。”鳳九終於泡好一杯,很享受地喝了一口,然後閉目道:“可見君山的官員,孝敬小裴大人,可比孝敬皇帝還盡心。”
賀蘭雪做勢沉思起來。
“不如說說明日進宮的事情吧。”鳳九終於品完一杯,言歸正傳。
賀蘭雪也端坐起來,一臉嚴肅。
睡不著,還是睡不著。
伊人在床翻來覆去,前前後後折騰了七八種姿勢:側臥,仰臥,頭垂在床下、腳擱在床架上,或者蜷縮成蝦米……所有的姿勢都試過了,可就是睡不著。
原來失眠是這樣難受的,活得這麽大,伊人終於能體味到失眠是什麽滋味了。
簡直是——生不如死啊。
她索性不再折騰了,就這樣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發呆。
可是一安靜下來,賀蘭雪方才的話,又響在她耳側。
算什麽,這算什麽呢?
他愛她,很好,可是,愛了之後,又能怎樣呢?
她是一定要回去的,一定要回到炎寒身邊的,隻因為——她同樣答應炎寒了。
手一輩子都不會好嗎?
如何是好,到底如何是好——伊人隻覺得自己惹上了天下第一麻煩之事,而她,找不到衡量的準則。
想著想著,腦子裏頓時迷迷瞪瞪的。
她於是爬起來,捧著一壺水,不管不顧地灌了一口,又重新爬回床去。
過了一會,伊人又爬了起來,又灌了口水,回到床上。
如此三番五次。
肚子漲得滾圓滾圓的,伊人也懶得起床了,繼續躺著挺屍。
她,討厭麻煩!
為什麽賀蘭雪隻會丟出一個問題,然後不負責任的就這樣走掉?
算了,什麽都不想了。伊人猛地拉起被子,蒙頭蓋臉,努力入睡中。
隻是,這樣躺了沒多一會,她不得不重新坐了起來。
——剛才水喝得太多了,她要去茅房。
古代有一樣東西是她深惡痛絕的。
那就是:茅房離得太遠,每次要解決問題,總要哼哧哼哧地走老遠。
現在住在客棧,茅房更是在客棧後麵的小院子裏,一想到待會要爬樓梯,還要穿過一條長長的小巷子,伊人臉都綠了。
忍吧,忍到明天早晨吧。
無奈肚子裏咕嚕咕嚕作響,看來是忍不住了。
伊人終於不情不願地扒拉著起來,隨意垃了雙拖鞋,跌跌撞撞地開了房門。
賀蘭雪依舊在易劍的房裏與鳳九商量要事,沒有注意到她這邊的情況。
伊人下樓。
樓下的賓客都已回房了,隻有店小二在門口打著盹,伊人走過去的時候,他剛好低下頭去,根本沒有注意到她。
伊人也是一路的半睡半醒,剛才的失眠,把她折騰得要死要活,萎靡不振。
也因為如此,那巷子本該出門右轉,伊人一迷糊,往左邊的大街上轉了去。
而大街盡頭,星輝之邊,一個清俊修長的影子,正獨自走來。
伊人捂著肚子,急急忙忙,無頭蒼蠅一般亂撞。
星空下,那身影漸行漸近,從迷霧中,緩緩顯形。
她撞了上去。
猝然抬頭,她怔怔,半響,才冒了一句:“我在找茅房。”
裴若塵同樣怔忪地看著她,聞言一笑,“我帶你去。”
這是他們的重逢。
這是他們的第一場對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