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蘭雪猶疑了一下,終於決定追上去看個究竟。
如此又行了一段路程,賀蘭淳突然聽見容秀壓抑的一聲‘啊。’
他回過頭,這才發現容秀的腳方才不知道踢到了什麽地方,已經出血了,繡花鞋上沾滿了滲出來的點點血跡。
容秀一直強忍著,所以他並沒有太察覺,剛才不知怎麽又碰到了傷口,她吃痛不住,這才叫出聲來。
賀蘭淳皺皺眉,停了下來。
其它人則跪得遠遠的,不敢靠近。
皇帝與皇後在丞相府裏鬧別扭,這樣的事情,能躲則躲,下人們心中都明白。
賀蘭雪於是可以離得很近,近得就在容秀旁邊,旁邊那個假山山洞裏。
他能看到容秀雲霧般的發絲間,白皙秀挺的脖子。
小巧的耳廓。
甚至,細細的絨毛。
可是離得那麽近,看得那麽清,心中,卻一派寧靜。
賀蘭雪屏住呼吸,背倚靠著冰冷的山石,小心地看著外麵。
賀蘭淳沉默地看著容秀,容秀也沉默地看著他。
兩人之間,多少年來,大多數隻是沉默,倘若不是沉默,便是互相刺傷。
上一次心平氣和地談話,是什麽時候呢?
賀蘭淳仔細地想了想,竟想不起來。
他鬆開她,後退一步,負手,仰麵望天。
下午晴朗的天空,風起雲湧。
藍白的空曠,讓賀蘭淳有點鬆動,一點點,鬆懈下來。
容秀還是不說話,十指連心,碰傷的腳尖一定極痛,她的容色有點慘白,可是身姿卻挺得筆直。
“為什麽懷孕的人,是若蘭而不是你?”賀蘭淳冷不丁地冒了一句,莫名其妙的。
容秀怔了怔,不知如何回答。
“如果你有了我們的孩子,我會全心全意去疼她愛她,我會把天朝最好的東西全部給她。”賀蘭淳繼續道:“把我不能許諾你的東西,統統補償給她。”
容秀吃驚地看著賀蘭淳,看著看著,突然有點了然。
——那種了然的感覺極其模糊,可是,又無比清晰。
“容秀,為朕生個孩子吧。隻要有了孩子……隻要有了孩子,我們是不是就可以不必這樣了。”賀蘭淳的表達極委婉,或者說,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表達什麽。
容秀的眼眶卻莫名地酸澀起來。
無論如何,他終究,還是說出口來。
——他不是不在乎她的,隻是,不能許諾,很多東西,無法許諾。
驕傲也好,猜疑也好,使壞也好,他終究是有這個心意的。
容秀突然往前走了一步,她輕盈地走到賀蘭淳的麵前。
她伸出手指,劃開賀蘭淳依舊緊鎖的眉頭,指腹在他細微的皺紋上摩挲著,然後,極輕極柔地滑過他的輪廓。
大婚五年,這卻是他們最親密的動作。
從前,倘若不是反唇相譏,那便是他二話不說地折磨她,然後留下她一人,在帳內默默落淚。
賀蘭淳沒有動,任由她的手指在自己的臉上遊走。
他第一次發現:原來動作也是有感情的,感情從指尖泊泊流出,讓他很不自在,又無法推開。
“來吧,我為你生個孩子。”容秀突然笑了笑,伸展手臂,摟住賀蘭淳的脖頸。
賀蘭淳初時僵硬,下一刻,也狠狠地抱住了她。
他寬厚的手壓在了她的肩膀上,將她推到一旁的假山上。
賀蘭雪往裏麵靠了靠,他與容秀之間,隻隔著一麵並不太厚的石牆。
容秀依舊在笑,笑得淒迷且迷亂,她的手臂收緊,將賀蘭淳帶進自己的懷裏,那張總是嚴肅,總是冷酷殘忍卻寂寞的臉,深深地埋進她的胸膛,那是女性溫暖的氣息,海一般寬廣著,海一般空虛著。
賀蘭淳也激動起來,他啃著她的脖子,啃著她的鎖骨,手撕拉著她的衣服,一刻不停的裂帛聲,一刻不停的喘氣聲。
多少次,他壓著她,如壓一個木頭人。
他一直以為她是無心的,一隻空空的花瓶,一雙清淡遙遠的眼。
他沒辦法去擁有她,她是那麽遙不可及,如雲如霧,隻能毀掉,隻能將那隻花瓶打破了,磨碎了,踩進塵埃。
可是孩子,孩子是不一樣的,孩子會擁有她的美她的淡,他可以全身心去去寵她愛她,而她,也會完完全全地屬於自己!
“給朕一個女兒!”賀蘭淳說著,褪下了容秀最後一件衣服。
容秀緊緊地抱著他,蔥玉般的手指入他長長的發絲,揪緊,又鬆開。
假山上的石粒,簌簌落下。
容秀終於聲音出聲。
她使勁地抱著賀蘭淳,賀蘭淳的衣服沒有褪去,她的指甲嵌進他衣服的纖維裏。頭仰起,眼前是白亮亮的色彩,天地懸空,她亦懸空。
無法著陸。
容秀喘氣著,流了淚,世界煙花般綻放。
然後,一個溫熱的吻,輕輕地落在容秀的唇上。
那個吻,幾乎不屬於賀蘭淳,它那麽輕,那麽柔,那麽溫和繾綣。
容秀忍不住哽咽出聲,抱著他的脖子,將臉深深地埋進他的頸窩。
賀蘭淳沒有做聲,隻是靜靜地抱著她。
賀蘭雪卻已經離開了。
——在容秀第一聲聲音銷魂噬骨地響起時。
賀蘭雪轉身,從假山的另一個出口,悄悄走開。
他聽到了她的快樂,聽到了他倆的快樂,足夠了。
賀蘭雪一麵走,一麵覺得好笑,忍了許久,終於笑出聲來。
笑得眼眶內,不知不覺,充盈了淚水。
裴若塵靜靜地站在議政廳外,等著賀蘭淳的召見。
前去通報的太監,依舊是百年不變的一句:“陛下有點要事,請裴大人再稍等片刻。”
裴若塵也不著急,兩個時辰都已經等了,稍等片刻而已,不算什麽。
他的臉上,沒有絲毫不耐煩。
沉沉靜靜,看不出端倪。
那負責通報的小太監卻有點不好意思了,他湊到裴若塵旁邊,討好地問:“大人,要不要先去蘭妃娘娘那裏,待陛下要召見大人了,奴才再通傳大人?”
裴若塵俊秀溫雅的臉上露出一輪笑來,他禮貌地回答道:“還是先見了陛下,再與陛下一同去見娘娘,後宮之地,男子不便擅入。”
太監的馬匹拍到了馬腿上,悄悄咋咋舌,退到了一邊。
裴若塵依舊站在議政廳大殿門口,斂眉靜立,疏淡懂禮,如一位最忠心的臣子。
那太監看了看裴若塵,又抬頭望了望天,心中腹誹:皇帝微服出宮,到底什麽時候才回呢?
賀蘭淳回來的時候,已經漫天星鬥。
裴若塵就這樣靜立春寒中,不言不動,等候至今。
得知皇帝已回宮的消息,那太監不由得鬆了口氣,連忙顛顛地跑到裴若塵的旁邊,向這位年輕的權臣傳達最新的消息:“皇帝陛下肯召見大人了。”
裴若塵已經等了那麽久,足足有四個時辰了吧,連太監們都覺得很汗了,可是裴大人的臉上卻沒有絲毫怨意,那種閑逸淡雅,倒像是剛剛從花園了閑逛回來,恰恰趕到,因而欣然赴約一般。
如此境界,就不是常人能夠有的。
太監們心中佩服,也就沒有注意到裴若塵在挪步時微皺的眉頭。
畢竟,還是站了太久,膝蓋有點酸楚了。
乍一挪動,便好似針紮火燎。
——其實,以裴若塵的身份和地位,他便是越過賀蘭淳,直接去探望裴若蘭,那也沒什麽。
他卻一定要堅持按照規矩來,小心翼翼,墨守成規,不肯給人留下一點一毫的話柄。
權力是冰。
他已如履薄冰。
隨著太監一路走過大殿,走過甬道,終於停在了議政廳的玄關前。
裴若塵低下頭,彎腰斂眉,恭聲請安:“臣裴若塵,恭請陛下聖安,祝陛下萬歲,太後千秋長壽。”
賀蘭淳剛剛換了衣服,負責日常的太監正跪身給賀蘭淳係腰帶,賀蘭淳雙手張開,瞟了裴若塵一眼,清清嗓子,問:“聽說丞相在殿外等了四個時辰?不知有何要事?”
“臣聽說公主與蘭妃娘娘有了一些不愉快的衝突,還連累娘娘動了胎氣,臣心中惶恐,特來為公主,向娘娘道歉,也希望能為娘娘祈福。”裴若塵不緊不慢地回稟道。
賀蘭淳‘哼’了一聲,一手推開怎麽也係不好帶子的太監,向裴若塵招手道:“愛卿,你來幫朕係一下。”
裴若塵頓了頓,然後低下頭,趨步向前,迅速而輕巧地為賀蘭淳整理好衣帶。
他的表情始終沉靜,似被一層透明的紗定型一般:外物再也不能侵襲他的觸知。
“朕剛才去過愛卿的府邸了。”等裴若塵係好,斂步推開後,賀蘭淳忽而說了一句。
“哦。”裴若塵不覺吃驚,隻是淡淡。
“皇後執意不肯回宮,就讓她在你府邸與公主住一段時日,這段日子,你要護皇後周全。”賀蘭淳又道。
他終究沒有帶容秀回宮,也不願意他們剛剛破冰的關係,因為宮裏的人情世故,重新歸於零點。
“臣遵命。”裴若塵絲毫不覺吃驚,那種神情,仿佛在說:你是皇帝你說的算,怎樣我都沒有異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