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尊為天書的遺言,息夫人為自己雕刻的墓誌銘,竟然是這樣一句兒戲般的話?
“當然,還可以理解為生存或者毀滅,是或者不是,總而言之,是一種疑問。”伊人好心地繼續解釋道:“是息夫人的困惑吧。”
武爺還是一副怔怔忪忪的模樣,似不敢相信。
伊人卻已經移開了視線,望向戈壁最下方,一個僅容一人通過的石門。
石門上扣著鎖。
奇怪的鎖,晶瑩的模板上,麵有幾個阿拉伯數字。
“那又是什麽符號?”武爺斂了心神,指著鎖上麵的數字,繼續問。
“數字啊。”伊人理所當然地回答:“就是一、二、三、四、五。”
“一、二、三、四、五怎麽是這樣寫的!”武爺一陣驚愕,“這難道也是你們家鄉的語言?”
“恩。”伊人不知可否地點了點頭,然後伸出手去,摸了摸屏幕。
久違的,金屬的質感,從指尖傳來,熟悉而清冷。
“伊人!”裴若塵見她莽撞行事,不免擔心,奔過去,扯住她的手臂。
伊人轉過頭,見到裴若塵,隻是一笑,眼睛眯成縫,露出兩排晶瑩的牙齒,“沒事的,你不用擔心,這是密碼鎖,不是什麽奇怪的東西。”
裴若塵微微一哂:她此刻樂嗬嗬的樣子,根本就不像被人擄來的。
“你認識這鎖,也就是說,你可以將它打開?”武爺再也顧不上其它,聽說伊人能將它打開,自是一陣興奮。
伊人同樣笑眯眯地看著他,然後挺自然地回答道:“當然打不開,我又不知道密碼。”
武爺再次昏厥,他想打人了。
“我們先看看旁邊有什麽提示沒有。”見武爺神色有異,裴若塵連忙轉開話題
伊人的目光一轉,很快便看到了旁邊一行暗紅色的大字。
不知用什麽顏料所寫,筆鋒揮灑,濃濃的暗紅色流下來,像經年的血跡般觸目驚心,很是嚇人。
八個大字,酣暢淋漓。
“入此門者,與吾同死。”
這樣一句恫嚇,由曾經舉世無雙的息夫人寫出來,自有一種讓人背脊生寒的威懾力。
“這個墓地,武爺是怎麽發現的?”裴若塵審視了這八個字好半天,方冷靜地問。
武爺冷哼了一聲,本不想理他,可轉念一想,現在也算是同舟共濟了,說了也無妨。
“老夫在地道裏潛心修習十多年,待出來後,便尋找夫人的蹤跡,終於,皇天不負有心人,在息夫人的一個別院,老夫發現了記載這個墓地的地圖。”
“地圖上可還有其它的提示?”裴若塵又問。
“沒有了。”武爺斷然搖頭,隻是神色已經不自然,顯然有所隱瞞。
裴若塵也不追問,隻是繼續道,“那處別院,又有什麽特殊的地方?”
“哪裏有什麽特殊之處,隻是夫人與無雙帝在那裏住過一段時間而已……”武爺突然頓住聲音,轉而怒視著裴若塵,沒好氣道:“為什麽我要告訴你!”
“因為我也想進去。”裴若塵淡淡回答。
“為什麽,你就不怕我們一進去,我就殺了你祭夫人?”武爺狐疑問。
裴若塵笑笑,悠然道:“生死有命。我隻想弄清楚,息夫人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
也想弄清楚,自己的父親,又是怎樣的人。
武爺這才沒話說,對息夫人好奇的大有人在,更何況墓地裏還有傳說中的至尊圖,裴若塵會感興趣,也理所當然。
“武爺,賀蘭無雙與息夫人在那處別院同住過?”正在兩人交談之際,伊人冷不丁地問了一句。
“同住?”武爺愣了愣,說:“是一同住住過……”
“他們住在一起時,感情怎麽樣?”伊人又問,表情很認真。
武爺雖然不想回答這樣私密的問題,可是見到伊人這樣的表情,還是不由得回答說:“那時候夫人與無雙帝的感情極好,兩人形影不離,蕭瑟和鳴,直可謂神仙美眷,鴛鴦俠侶——呸,那個賀蘭無雙,把夫人騙得好慘!”到最後一句時,武爺似突然想起什麽,語氣大變,恨恨地說到。
伊人卻已了然。
“他們定情的日子,是幾月幾號?”她用手指摩挲著金屬鏡麵,淡淡問。
“什麽定情,他們之間根本就沒情!賀蘭無雙隻是利用夫人!賀蘭家沒一個好人!全是陰險狡詐之徒!”武爺還在那裏義憤填膺,不肯回答。
“是冬月十六。”裴若塵卻在後麵清清淡淡地回了一句,“無雙帝與夫人的定情之日,是冬月十六。”
伊人回頭,好奇地看著他。
裴若塵自發地解釋道:“我曾在內宮藏寶閣看見過無雙帝的一幅畫,雖是一副簡單的寫梅圖,但是仔細觀察,便能看出那幅畫是出於兩個人的手筆,也就是說,是兩人共同完成的,其中一人的筆觸纖細些,應該是一個女子,而無雙帝的畫風則更為挺拔些。”
“你是說,那幅畫是賀蘭無雙與夫人共同的作品?”武爺問。
“是。”裴若塵自信地回答:“如果根據畫風還不能確定,下麵的題詞便很明顯了。上麵寫著,未己年冬月十六,梅品高潔,寡和孤香,誰與共湮,同生同息。”
“什麽意思?”武爺乃一介武夫,對詩詞之類所知甚少。
那幾個短句,讓他雲霧不明。
“上麵的意思說,無雙帝自感高處不勝寒的孤寂,而唯一能與他同和的人,隻有息夫人,他對息夫人的感情,已經到了可以同死同湮的地步。”裴若塵簡單地解釋了一句,“這裏麵的息字,原是一語雙關的道理。”
“未己年確實是夫人住在別院的時候。”武爺若有所思,喃喃自語道。
正在他們說這些話的時候,伊人已經走到了電子鎖前,凝視著1、6兩個數字。
“伊人。”察覺到伊人的意圖,裴若塵阻止道:“即便知道了密碼,也不要掉以輕心,息夫人的詛咒絕非空話。”
那鮮血般‘入此門者,與吾同死’八個大字,還是讓他們心有餘悸。
哪知伊人非但沒有被嚇住,反而流露出一種悲憫的感歎,“那句話,不是寫給盜墓者的,而是……寫給賀蘭無雙的。”
武爺與裴若塵同時怔住。
那一年,他答應她,要同生同息,她一直記得。
即使後來江山易主,她水袖揮舞顛倒乾坤,即使她下嫁柳家,為妻為母,她也一直記得他的承諾。
入此門者,與吾同死,
這不是恫嚇,而是挑釁,是驕傲的女子輕揚著下巴,冷冷地看著曾經的愛人,淺淺淡淡的一句,“你敢嗎?”
戈壁嶙峋,大門緊合,上麵塵埃層層。它已經在此等到了十餘年,卻始終,沒有等到她期盼的人。
而無雙帝,也早已駕崩。
“如果你死了,卻要自己愛過的人與自己同死,這樣的感情,真的是愛嗎?”裴若塵沉默許久,然後輕聲問道。
他亦不知道,自己詢問的對象是誰。
“賀蘭無雙本就該死!”武爺不明所以地跟了一句,他是不懂的,隻是單純地為自家夫人鳴不平。
伊人卻出奇地沉思起來。
然後,她轉過身,麵向裴若塵,淡淡道:“我不會讓你死的。”
語氣平淡,眉眼平淡,連心情都是平淡的。
裴若塵卻在那一刻如遭雷擊,心髒猛地沉了沉,重得發疼。
武爺的目光在兩人身上逡巡了一番,然後惡聲惡氣地催促道:“還在這裏囉嗦什麽,趕緊開門!”
伊人於是伸出手指,在1116四個鍵上按了按。
等她收回手指之時,墓地裏傳來一串輕微的哢哢聲,好像是損壞許久的木門,哢嚓哢嚓地叫喚。
武爺麵目喜色,那情形,便好像隨時準備衝進去一般。
可那扇小小的石門,仍然紋絲未動。
天色已漸晚。
墓地裏的哢嚓聲越來越大。
戈壁石的另一邊,一行隊伍正悄然靠近。
為首的人戴著風帽,身姿挺拔,舉止利落而矯健,他身後跟著有兩人押著一個村婦打扮的女子,同樣戴著風帽。
有風吹來,拂開了女子的帽簷,沙粒湧進了她的眼睛,女子輕呼一聲,為首的男子轉過頭,看了她一眼。
女子容顏甚美,豔色中帶著貴氣,卻是剛與裴若塵初婚不久的賀蘭悠。
至於她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又不得而知了。
而前麵的男子,回頭的那一眼,眼神深刻而霸然,賀蘭悠被他的目光看得心頭一驚,繼而一陣亂跳,臉頰發熱。
從前身處深宮,竟不知道炎國的新帝炎寒,竟是這般英武迫人。
這讓看慣了俊秀斯文的賀蘭悠,惴惴不安,又新鮮不已。
而那名讓她無措的男子,正是炎寒。
炎寒一行十人已經從背後緩緩地靠近那塊聳立的戈壁石。
大石正麵,伊人的手指,堪堪從屏幕上移開。
哢嚓聲,還在繼續。
“王爺到底怎樣了?”離捕魚兒海不遠的地方,一座臨時搭建的行轅前,易劍焦急地問鳳九。
鳳九兀自坐著,淺淺淡淡地飲著茶,見易劍問急了,方用目光不溫不火地回了一句,“活該。”
弄成這樣,賀蘭雪很活該。
“鳳先生!”易劍氣急敗壞地又催了一聲。
“別問我,你去問王爺,他是不是真的想活。”鳳九撣撣衣擺站了起來,疏淡的秀目悠然地轉向行轅的方向,“不急著治傷,還執意和裴臨浦一道去那什麽墓地湊熱鬧,他這樣找死,誰能救得了他?”
“王爺隻是不能丟下王妃不管而已。”易劍憋著氣,為自己王爺辯白。
其實,他也很生氣,但是,他從不會質疑自家主子的對錯。
“那是他的選擇,不關我的事,如果這一次他還能活著走出來,就讓他去落鳳莊找我吧,倘若不能回來,也是我們緣分將盡,一場主仆,可惜了。”
鳳九說完,真就這般站起身,片塵不沾,翩然舉步。
仿佛剛拜訪完友人,見時辰已晚,故踏著餘暉慢悠悠踱步回家。
易劍瞠目結舌地看著鳳九轉身離開,待鳳先生的背影漸漸消失在遠方蒼茫的風沙中,他回過頭,意外地看見了自己王爺:賀蘭雪不知何時已經從行轅裏走出,有點虛弱地立於帳下,臉色因為近期的大量失血而顯得青白,唇角卻兀自掛著一輪淺淡的笑,深邃的,看不出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