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人見到這樣的陣仗,並沒有像尋常女子那般嚇得花容失色,她的表現,堪稱鎮定了,鎮定得,將麵前的刀劍叢叢,熟視無睹。
“我剛才走過來的時候,就猜到了。”伊人繼續解釋,連語調都沒有變多少,一副街頭閑談,不徐不緩的模樣:“我學畫畫時,老師說人的臉是極有學問的,中國幾千年來的看相,未嚐沒有它的道理,從前我不信,看到他,多多少少相信了一些——他的長相,線條,眉宇間的感覺都暗合相學裏的王者之態。再加上你們說的話,你們的穿著,他們對你的態度,我就想,該是哪一國的王吧。”
“對這個世界我知道的不多,但是聽阿雪說,唯一對天朝有興趣的,應該是炎國。你又姓炎,自然是炎國的王了。”
“既然你知道我的身份,還這樣說出來,不怕我滅口嗎?”炎寒已經收起最初的驚詫,饒有興趣地問。
伊人低下頭,小小地歎了口氣,很無奈的樣子,“我就知道會這樣。”然後,她又抬起頭,一臉希冀的瞧著他,“但是,我們的賭約還算數,對不對?”
“你指望著自己贏了比賽,然後要求我不傷你性命?”炎寒笑問:“如果你贏了,我答應你也無妨——不過你贏不了。”
“當然不是。”伊人搖頭道:“如果是那樣,我剛才不進門就好了,何必還來和你喝酒呢——你知道,喝酒其實也是一件挺累人的事。”
“你是說,你是看出了我的身份,所以才進來的?”炎寒萬古不變的笑臉終於沉了沉。
“是啊。”伊人睜大眼睛看著他,重重地點了點頭,老實得緊。
“那你的目的是什麽?”不知為何,聞言,炎寒心中一陣不快,繼而正色道:“當年父王敗在息夫人手中,炎國遵守誓言,二十餘年沒有踏足天朝半步。如今,若你想以一場酒局就想阻止炎國二十多年的韜光養晦,你也未免太小看我了。”
“軍國大事我向來不管的,也不明白。”伊人連忙搖手道:“我隻想知道,如果我贏了,你可不可以幫我做一件事?”
“不是讓我放了你,也不是軍國大事……”炎寒斂眸望著她,聲音愈沉:“你想要什麽?”
“其實也未必要做什麽。”伊人鼓起腮道:“如果沒事自然最好,可是我覺得,應該是有事的。”
炎寒也不插嘴,凝神專心地聽著她的前言不搭後語。
伊人將他的神色看進眼裏,心中微微一歎:炎寒是一個出色的傾聽者,看來天朝有一個極厲害的勁敵,難道好日子就要到頭了?
“簡而言之吧,如果明晚還不出事,就不用幫忙了。如果有事,我希望,你能幫我劫持一個叫做容秀的女子。”伊人也端正身子,一氣兒說完:“可以麽?”
炎寒略略沉吟片刻,然後截然回答:“好。但如果我贏了,我要把你帶回去,當我的女奴。”
“好的。”伊人點頭,眯眯地笑。
沒有殺身之禍已經謝天謝地了。
“王上!”冷眼旁邊的老者終於忍不住勸阻道:“這裏形勢莫明,賀蘭欽明日便會抵達綏遠,我們必須於今日即刻離開,而且這個女子來曆不明……”
“難道先生認為寡人會輸?”炎寒輕聲反問了一句,老者當即不再說話。
伊人則很乖巧地不開口,隻當沒聽到這段對話。
酒被斟滿了。
在開始前,炎寒突然傾了傾身,湊近伊人的臉旁,低聲道:“你知道我剛才為什麽要叫你進來嗎?”
“啊,為什麽?”伊人茫然反問。
“因為你方才的樣子,真的很誘人。讓人——想一口吞下去。”炎寒似真似假地戲弄了一句,然後若無其事地挪開身體,又是一副正經爽朗的樣子。
伊人傻傻地抬眸,剛好看進炎寒的眼睛,忽而發現,他的眸色有種海水般的微藍。
深不見底。
到了第十碗的時候,伊人的肚子已經變得圓鼓鼓了。
炎寒果然說得沒錯,天朝的酒,講究溫潤醇香,但是烈性不夠,十碗下肚,雙方皆是不痛不癢,隻是胃漲得不舒服。
伊人隻恨自己沒有段譽的六脈神劍。
繼而,又恨自己沒問清楚茅房在哪。
炎寒支肘,氣定神閑地又飲了一碗,然後放下來等伊人。
伊人的酒量是真的不錯,但是喝酒上臉,臉色已經紅紅的,掐得出水來。
“容秀是誰?”他閑閑地問。
伊人又灌了一碗,回答:“是阿雪的心上人。”
“阿雪是誰?”
“阿雪——”伊人遲疑了一下,竟然不知如何定義他。
炎寒遂不再追問,轉開話題:“為什麽要挾持容秀?”
“覺得,她似乎要對阿雪不利。”伊人老實回答:“希望是我多想吧。”
“伊人。”
“恩?”
“你有心上人嗎?”
“……”
這時候,已經是第十五碗了。
她嚴重內急。
胃撐得難受,難受得要死。
可是不能停下來。
她能力微薄,在這個異世裏,她是那麽微不足道的一隻蜉蝣,生生死死,無關緊要。隻能借力。
而炎寒,隻目前唯一能借用的權力。
“那個阿雪對你很重要?”炎寒麵不改色,仍然與這個小女子較著真。
“也不是重要,隻是……我已經不能不管他的事。”伊人說完,又皺著眉頭,勉力讓自己繼續喝一碗。
剛喝了一半,炎寒突然伸出手去,按住碗,說,“就這樣吧,伊人,你拚不贏我,不如換一個方式。我幫你這一次,你隨我回去。”
伊人抬起頭,有點不解地看著他:炎寒的皮膚是陽光般的小麥色,眼睛長而有神,鼻梁略高,唇形很幹淨,但不覺單薄,整個形象像極了她經常臨摹的石膏雕塑,是大師羅丹手下最精致的作品。
她思考了一會,然後點了點頭。
再然後,她站了起來。
炎寒失笑,指了指後堂的方向。
伊人趕緊朝那邊走了過去,越走越快,連平日慢騰騰的習性也改了——果然是人有三急,急時任誰都不得不急。
炎寒麵帶微笑,一直目送著那個小小的身影,慌慌張張地消失在後堂的角門裏。
“王上,你真打算帶她回去?我們甚至不知道她是誰,還有那個阿雪,又是誰?至於容秀——據老臣所知,天朝的皇後就叫容秀,該不會她與天朝皇室有什麽淵源吧?”等炎寒回頭,一直麵露擔憂的老者終於忍不住勸諫。
“那又如何?”炎寒不以為意地敲了敲桌子,道:“我想要她,就這麽簡單。她是什麽人,與天朝有什麽淵源,幹我何事?難道我會怕?”
“王上,如果隻是尋消遣……”老者想著措辭,顯然想繼續諫言。
“先生,你信一見鍾情嗎?”炎寒頓住手指,輕聲問。
老者的臉色猛然一變,好半天,才用極低沉的聲音道:“當年先王遇見息夫人,也問了同一句話。”
自此,炎國蟄伏了二十多年。
這一次,這個同樣來曆不明的女子,又會帶來什麽呢?
賀蘭雪牽著容秀的手,一直走到了現在居住的小屋前。
到了門口,他突然止住腳步,朝來路回望了一下。
“怎麽了?”容秀溫婉的地靠過去,輕聲問。
“沒什麽。”賀蘭雪搖頭,微笑道:“累了吧,要不先去休息一會?”
“不累。”容秀盈盈地望著他,目光不肯有絲毫移轉:“隻要和你在一起,我怎麽也不會覺得累。”
賀蘭雪呼吸一滯,突然伸出手臂,將容秀緊緊地摟進懷裏。
抱得那麽緊,仿佛要將她揉進自己的身體裏。
關於那次宴會,關於她緣何而來,關於她從前的種種種種,賀蘭雪不問,亦不提及。
隻要她現在在身邊。
看得見,摸得著。
那便足夠。
至於伊人——
他低下頭,吻著容秀透著清香的發絲,想起方才人海中奮力向他走來的伊人,胸口忽而發悶,隱隱的疼痛,可是這樣的疼痛,在如此巨大的幸福麵前,便如一陣瞬間消失的漣漪。
伊人,沒有他也能活得很好,伊人是不愛自己的,他可以給她最好的生活,最奢華的享受——那就夠了……大概,夠了吧?
他並不確定,卻已無力去想。
容秀亦反擁著他,像多年前,他們在容家花園第一次定情一般。
意亂情迷。
容秀可能真的累了。
剛躺了沒多久,她便枕著賀蘭雪的膝蓋睡著了,賀蘭雪坐在床沿邊,手有一下沒一下地撫著她的發頂,講著一些遙遠的故事。
講著那年那月,他站在城牆上,遙望著她送嫁的隊伍,那麽痛徹心扉。
講著很小很小的時候,他在太師府看見她為一隻殘花落淚,心底最初最初的悸動。
講著這些日子,在朝野之外,日日夜夜的思念與清冷。
容秀靜靜地聽著,聽著聽著,便睡著了。
呼吸均勻,淺淺的,手恰到好處地搭在胸口處,起伏中,風情無限。
她的睡容也是優雅的,精致得如官窯出品的陶瓷。
賀蘭雪終於停止講述,他俯下了身,想吻一吻她的臉頰,可是匍一挨近,又有種很不真切的疏離感。
他又想起,那些日子,他與伊人同住一個屋簷下,很多次午夜夢回,他走過客廳,悄聲踱至伊人的門外,在不遠處看著她毫無儀容的大睡特睡,睡得極老實,被子裹在身上,蠶蛹一般,頭通常會從枕頭上垂下來,睫毛顫顫,偶爾嘴角還很不雅地流下涎水。
可是那個樣子,卻讓他覺得平和且充實,每每看見,總能莞爾,心中一片寧靜。
而此刻,他愛了那麽多年的容秀,正枕在他的膝蓋上安眠,賀蘭雪卻始終有種空空的感覺,仿佛心被提了起來,久久不能落地。
這難道不是他夢寐以求的一切嗎?
這難道不是他願意舍棄一切而獲得的生活嗎?
但為什麽?
還會有一絲若有所失?
容秀顯然睡得不甚安穩,剛才還均勻的呼吸忽然紊亂起來,手也模糊地抬了起來,握住賀蘭雪擱放在沿邊的手,捏緊。
“阿雪……”她夢囈一般開口。
賀蘭雪反握住她,另一隻手撫過她的臉,極溫柔地應聲:“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