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上街,皆是在轎子之中,這還是伊人第一次踏足在古代的街市上,初時不免驚奇,可是行了沒多久,又覺與那些影視城並無多大分別,甚至更為破舊些,漸漸也沒了興致,隻是依循從前的記憶,尋著逍遙王府的路線。
她不知上哪裏去找十一,卻知道十一在京城裏並無親人,最多,便是重新回到伊府了。
隻是老爺子連自己的親生女兒都不認了,又哪裏會收留一個丫頭?
伊人是笨人,她隻會用笨方法——守株待兔。
十一遲早會回王府找她的,因為十一知道伊人是傻子,作為傻子的伊人,不會到處亂跑,隻會去自己熟悉的地方。
她也知道,十一不會遺棄自己,正如自己不會遺棄賀蘭雪一樣。
越是簡單的人,卻明白承諾的重量。
在嚐試著問了一兩個路人後,伊人終於找到了曾經顯赫一時的逍遙王府,看著宅前破落的招牌,歪歪斜斜,她不禁想起當日嫁過來的時候,滿街的人,是那麽熱鬧繁華。
如今,倘若加上幾隻烏鴉叫,那便能當成拍恐怖片的鬼宅了。
伊人跨上台階,正打算推開大門進去,也不知從哪裏鑽出來的幾個衙役,凶神惡煞地擋在她前麵,拔劍問道:“你是何人?為何來逍遙王府。”
伊人唬了一跳,抓了抓頭,傻乎乎地掃了他們一眼,然後悶聲問:“怎麽,這不是大廟嗎?”
“當然不是!你不識字啊!”其中一個衙役惡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伊人瑟縮了一下,然後似受到了驚怕,轉身跑開了。
身後的衙役衝著她的背影啐了一口:“傻子。”
伊人一直跑過了長街,到了拐角,才停下腳步。
彎下腰,在角落裏偷偷瞟向逍遙王府,門口的衙役已經消失無蹤——也不知藏去了哪裏。
“謀反果然是大罪,宅子進不去了。”伊人歎息一聲,百無聊賴地看著麵前人來人往的街市:“又不能離開,否則會錯過十一,難道隻能露宿街頭?”
野營是玩過,可好歹也是有帳篷的。
再抬頭看看日頭,已過午時,幾乎從昨晚開始,便沒有進食。
而且,今天徒步走的路程,也是幾年來走得最遠的一次——伊人餓了,不足為奇。
又餓又累。
可是很奇怪,她完全沒有回裴家的念頭,而是第一次開始動用自己幾乎生鏽的腦子,琢磨著一個很簡單的事情,準確地說,是盤古開天地之後最簡單的事情:如何生存?
生存是本能,在伊人攪盡腦汁,始終不得其法之後,她開始發揮她的生存本能了。
反正從前也做過。當年讀大學時,和同學們勤工儉學。
那便是——
街頭素描。
她的目光左右逡巡了一番,很好運氣地看大街斜對麵剛好有一家文墨店,裏麵宣紙、筆墨、硯台皆是齊全。
雖然沒有本錢,卻隻能進去試一試了,希望不用過多少天,就能遇到十一。
這樣想著,伊人已經磨磨蹭蹭地走進店去,見到店主,她坦誠道:“我沒有錢——厄,銀子,但是,我可以為你畫像,給你設計招牌,如果你能賒給我……”
“哦,這位姑娘,你要的東西,本店已經給你準備好了,姑娘看看,都是上等的貨。”店主見到她,根本就不等她多說,而是異常熱情地拿出一大堆東西,一臉巴結地塞給伊人。
伊人愣了愣,有點不解,卻還是在店主的熱情招待下,懵懵懂懂地將那堆東西抱進了懷裏。
權當江湖救急了。
擺好了木架,伊人如前世一般,坐在角落裏,等著客人上門了。
但在這個朝代,賣字畫的人倒是有,現場作畫的生意卻沒有成形,伊人就這樣抱著筆筒宣紙等啊等,一直等到太陽下山,餘暉遍灑,都沒有一筆生意。
沒有生意,就沒錢,沒錢,就沒飯吃,這是一個簡單的因果關係。
正在伊人準備放棄‘守株待兔’,站起來吆喝幾聲時,第一筆生意終於上門了。
客人微彎下腰,看著已經餓得全身乏力的伊人,問:“畫畫?”
“恩。”伊人精神一震,一邊應著,一邊抬頭。
然後,她看到了裴若塵。
裴若塵還是早晨的裝束,溫潤可親,他朝伊人笑笑,就勢坐在了伊人對麵的一個石墩上:“多少錢一張呢?”
“你可以隨便給。”伊人答道。
“好,畫吧。”裴若塵說著,閑閑地擺了一個姿勢,真似一個標準的客人一般。
伊人也不含糊,端起木架,一筆一勾,很認真地工作。
裴若塵一直很安靜,他是個絕好的客戶,不催不挑,隻是坐在那裏,手搭在膝蓋上,安靜地看著她。
看著她額前垂下的發絲,攔住那雙迷糊卻清透的眼。
即使擺攤賣藝,也不肯回裴府,讓他照顧嗎?
為什麽?
裴若塵曾以為自己是了解伊人的,原來,並不了解。
“畫好了。”等餘暉徹底地落進西山時,伊人歡欣地抬起頭,將手中的畫稿遞給裴若塵。
裴若塵接了過來,畫中的男子身處夕陽餘韻中,臉的一般攏在陰影裏,綽綽的,眼角溫潤,風姿絕美。
她總能輕易地勾出他的神態,最美的神態。
“畫得很好,當值一百兩。”裴若塵說著,從懷裏取出一個包裹,遞給她。
伊人並沒有退卻,而是理所當然地接了過來,誠懇地說:“謝謝光顧。”
裴若塵微微一笑,沒有再說什麽,收起畫卷,然後微微欠了欠身,轉身離開。
“慢走,歡迎下次再來。”待他走了幾步,又聽到了身後一個公式化的吆喝。
裴若塵啼笑皆非,低頭,莞爾,終於走遠。
待裴若塵走得再也見不到身影了,伊人方舉起那個錢袋,放在手中墊了墊,滿心歡喜。
一幅畫一百兩,便是當今狀元,也沒有這般身價,伊人亦知道。
隻是,她不是那種盲目講骨氣的人,送上門的銀子,不要就是傻子。
從前的伊人是傻子。
她不是。
腰包鼓了,伊人的心也安定了,她收起畫架,重新走進那個文墨店。
店主見到她,再次笑盈盈的迎了上來:“姑娘,你還要點什麽?”
伊人將下午從店裏拿的東西一股腦地還了回去,又從錢袋裏取出一枚稍微小點的碎銀,也一並給了老板,“其實,這些東西不是我定的,剛才借用了一下,對不起,冒領了。”
“姑娘可姓伊?”店主問。
伊人點點頭,“是啊。”
“那就是你了,那位公子交代,這就是交給伊姑娘的。”店主肯定道。
“可是……”伊人歪著頭,似很不解地問:“你當初怎麽知道我就是伊姑娘的?”
“你穿的鞋子啊。”店主笑眯眯道:“這雙禦錦坊獨製的鞋,便是伊姑娘的印記。”
伊人做恍然大悟狀,道了謝,重新抱著一大堆東西走了出來。
磨磨蹭蹭地在街上走了許久,伊人貌似糊裏糊塗地轉進了一個巷子,她左右看了看,然後蹲下了身,脫下一隻繡花鞋,放在手中細細查看。
果然做工精良,顏色舒潤。
照看她的人,定是裴若塵了。
伊人猶豫了一下,複又重新穿上。
天色愈沉,不知哪裏有客棧?
摸了摸已經餓得扁扁的肚子,伊人終於挪到了一家看似整潔的客棧前麵。
天色已晚,客棧的燈籠都已掛了起來,大大的‘迎賓客棧’四個字,在夜色裏熠熠生輝。
按理說,這個時候,所有的客棧都應該關了門,可是今晚卻很反常,伊人站在客棧前麵時,隻見一個店小二正縮著脖子,攏著袖子,在門口東張西望,也不知在等著誰。
待伊人匍一出現在他麵前,店小二立刻涎著臉迎了上來,甩著毛巾,打著千兒:“姑娘,本店已經準備好了上等的客房,一直等著您呢。”
伊人愣了愣,指了指自己,“我?”
“你是伊姑娘,對吧?”店小二問。
伊人點了點頭,困惑地看著他。
“是伊姑娘就對了,姑娘這邊請。”店小二大喜,略有點諂媚地引著路:“飯菜熱水都為姑娘準備好了”。
伊人本想問點什麽,低頭看到自己的鞋子,又什麽都沒說。
又是裴若塵安排的?
沒想到他的能耐竟這般大,難不成城裏所有的店鋪,都已打了招呼嗎?
伊人隻覺自己握著一張連刷都不用刷的金卡,可以堂而皇之、分文不花地消費全城。
抿了抿嘴,她還是很不客氣地走進了大堂,果然有一桌豐盛的飯菜等著她,伊人餓了一天,此刻再也顧不上其它,立即放下防備,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
隻是,既然已經安排得這麽妥帖,裴若塵何必還給自己一百兩銀子?
伊人有點想不通。
但是很快,她就沒有再想這個問題了,當她喝完最後一口湯,隻覺得頭像喝醉酒一般暈暈的,看著麵前的店小二,仿佛有幾個重影般,而且越來越模糊,漸漸地,看不清了。
她一頭撲倒在桌上,手碰倒了瓷碗,哐當一聲落在地上,觸目驚心。
一個黑影從後堂轉了出來,曲起手指,摸著下巴,冷冷地看著她。
丞相府。
裴若塵拜別了父親裴臨浦,正準備登車回自己的駙馬府,一個矯捷的黑影迅疾地出現在他麵前,跪拜在馬車的陰影之中。
“怎麽了?”裴若塵斂眸問。
“公子爺,出事了,派去跟蹤伊姑娘的阿新,就在剛才,被發現殺死在泔水巷裏。”黑影急促地回道。
裴若塵怔了怔,沉默了片刻,然後簡短地吩咐馬車夫道:“掉頭,去南天茶莊。”
“公子爺……”黑影似乎想阻止他,屈膝,向前走了一步,攔在他前麵:“望公子爺三思而行。”
“我有分寸,你回去告訴公主,我今晚有事,暫不回府了。”裴若塵說完,便跳上馬車,揚鞭,向那個已經荒廢的南天茶莊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