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人吃了一驚,猛地抬頭,定定地看向方澤。
這才發現,那張並不太出眾的臉上,竟有一雙溫潤如寶石般的眼睛。
她看到他唇角的淺笑,以及放在胸前的手,彎成的一個、輕微的‘噤聲’手勢。
伊人頓時覺得方才熱辣辣的手心也不再疼了,有種安安全全的感覺,像冬日鑽到被窩裏,等著入睡的那一刻。
三人順著後山偏僻的小道一路潛逃,方澤來到後,自然改成他押送伊人,而那個中年人,則一馬當先,走在前麵。
方澤——裴若塵的動作顯然沒有中年人那般粗魯,事實上,他抓著伊人手臂的手,看似很用力,其實極輕柔,便如同秋日郊遊時牽手約會的情侶一般。
伊人便這樣被他牽著,從後麵望著他雖然偽裝過、卻依舊好看的背影,腳似踩在棉花上一樣,恍恍惚惚。
她從前隻覺得他長得好,琴也彈得好,卻不知他也這般會演戲,而且機警妥帖,一點也不像隻花瓶。
這樣想著想著,竟覺得裴若塵真的是無處不好,那份眉眼,那份優雅,侵入鼻端的那份如蘭似墨的香味,以及他熨帖在她手腕上的溫暖,都讓她暈暈乎乎,前所未有。
正在此時,裴若塵又回過頭來,衝她安心地笑了笑,笑容很淺,一閃而過,可就像拔河繩那端最後一隻螞蟻,讓伊人的腦子轟然炸開。
漫天星光飄散,這長長的逃亡之旅,竟破天荒地不覺疲倦,反如騰雲駕霧一般。
她也說不上是什麽原因。也許在賀蘭雪遺棄她,任由她孤單影隻、被別人擄去的時候,伊人雖然覺得理所當然,可是心底,也是有畏懼的吧。
她並不是不怕死的英雄,事實上,她怕死,怕累,怕疼,怕吃苦,就是一個什麽都怕的小女子。
而裴若塵就在這時候來了,改頭換麵,溫潤可靠。
——也正因為他的偽裝,她可以不再被他的外形所惑。
“就這裏。”也不知走了多久,中年人突然停住腳步,停在了鬧市中間一座大房子前。
伊人抬頭看了看,見上麵一塊大大的匾額,寫著‘南天茶莊’四個大字。墨跡淋漓得有點囂張,也不知出於何人之手。
她突然想起大隱隱於市的古話。
說話間,中年人已經抬手敲了敲茶莊前古樸的木門,三長兩短,‘咚——咚——咚——咚,咚。’
木門‘咿呀’一聲被拉開,從裏麵鑽出一個戴著小氈帽的人頭來,見到中年人,那氈帽小子麵上一喜,道:“尤主管,你回來了,得手沒?”
“進去再說。”被稱為尤主管的中年人警惕地看了看大街左右,然後做了一個‘當心’的手勢,快速地閃進了門裏。
裴若塵與伊人自然緊隨入內。
門板在身後重新被合上了,伊人隻覺得眼前一黯,半天才適應裏麵的光線:這才發現自己已置身在一間裝修雅致的廳堂裏,廳內桌椅齊全,,家具、書架皆為濃厚的紅褐色,右側長案上的筆架,筆筒,宣紙擺放得整整齊齊,牆上掛著顏色素淡的字畫,首座的茶幾上還有一壺新泡好的茶,讓整間內室都充斥著淡淡的茶香味。
便像一戶有錢人家的會客廳,又有點像書房。
“尤主管,東西呢?少主……”見到進來的三個人後,那氈帽小子顯然有點擔憂了,圓而靈活的眼睛在他那張小小尖尖的臉上,滴溜溜地轉。
“哎——”尤主管連忙伸手止住他的話頭,然後掃了伊人一眼:“先將她帶下去。”鑒於伊人一路上異常配合的表現,尤主管倒沒想著怎麽難為她,也沒有五花大綁的打算。
聽到尤主管吩咐,裴若塵正準備將伊人帶下去,卻聽到廳堂後巷一陣極輕微的腳步聲,然後,隔著廳堂與後廂的簾子略略動了動,一個素白的人影影影綽綽地出現在簾子後。
尤主管和氈帽小子同時轉了過去,衝著那個白影,畢恭畢敬地行了一禮,道了聲“少主。”
裴若塵反應迅速,也緊接著彎腰行禮。
唯有伊人,依舊傻愣愣地站在原地,目光好奇地看著影子——透過那搖晃不定的珠簾,執著地,看到簾子深處去。
可是簾子密密、重重,她根本窺不到全貌——當然,她也沒有想著要窺全貌,隻覺得那具修長的身體,有種說不出的蕭索之意。其實她也說不上具體的感覺,也許是因為房間太安靜的緣故吧,他顯得遙遠的緊。絕世獨立一般。
“我要回去了。”那人清清淡淡地丟出一句話來。聲音很低,卻有種長久以來頤指氣使積累的餘威。不容人反駁。
“少主?”尤主管遲疑地覲見道:“可是,那東西還沒到手……”
“不要了。”那人說,利落、輕飄,如落葉墜地。
尤主管沒有再說什麽,唯有遵循道:“那讓小柱子陪著少主先行,待三日後,屬下將各位兄弟換回來,再追上少主。”
“恩。”簾子裏的人冷冷淡淡地應了下,隨即轉身,便待離去,
可是走了一步,他又停了下來,緩緩地側身,向伊人所在的方向望過來。
說是望過來,伊人卻沒有察覺到目光膠著在自己身上的痕跡,隻是通過那人的形態,猜想,他大概是看見她的吧。
——當然,也沒有理由沒看到她,她的目標那麽大。
“有陌生人。”他說:“那種熏香,是天朝貴族獨有的。房裏還有誰?”
伊人愣了愣,眨了眨眼,心有所悟。
正在這時,一隻潔白秀挺的手從簾子後穿了出來,閑閑地挑起一角,透過潔白如夜明珠一般的珠簾,伊人終於得窺那人全貌。
她最先看到的,是他的眼睛,一雙大而空茫的眼睛,沒有焦距。果然……
而後,她才發現他的蒼白,尖尖的下巴,瘦削卻優美的輪廓——那是一位極清淡的少年,擁有露珠一般清新雋美的麵容,可是絲毫沒有露珠的脆弱,他的嘴唇微抿著,唇角的弧度剛好噙成一道冰冷,神色倔強得有點刻薄了。
伊人張了張嘴,莫名其妙地蹦出了一句:“其實抓我回來是沒用的。”她實事求是道:“我就是一個吃閑飯的,天朝的人沒有誰會來贖我。”
“你說誰是吃閑飯的!”那少年臉色一沉,不分青紅皂白地喝問了一聲。
“我是。”伊人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然後臉不紅氣不喘地重複道:“天朝沒有人會待見我的,賀蘭雪府上有好多老婆,也少不了我一個。爹爹——如果你要的贖金少的話,爹爹也許會給你們,可如果代價太高了,估計爹爹也會當沒生我這個女兒了。至於其他人,不沾親不沾故的,更是不會管我。”說到這裏,伊人歎了口氣,道:“我活著便是浪費糧食,死了於國於民也無害。真正是天朝最沒價值的人質了。”
頓了頓後,她用極同情的目光看向尤主管他們,特真誠地道歉:“真是不好意思,讓你們白忙活了。要不你們聯係我爹爹,好歹把工錢撈回來吧?”
尤主管用看怪物的眼神看著伊人,然後又用餘光掃了一眼那少年。
那少年的臉色果然越來越沉,也越來越蒼白,那薄入冰山的唇,抿成一道刺人的冰刀。
這一次,尤主管的望向伊人的目光,便如同看一個死人了。
“殺了她。”果然,少年優美的唇輕合,冷漠地吐出三個字。
“少主……”尤主管徒勞地叫了聲。
“殺了她!”少年加重語氣,重新說了一遍,那冰冷冷的調子,幾乎要將人凝結成冰。
尤主管無法,隻能應承。
伊人自然知道少年口中的‘她’指的是自己,本想試著為自己求點情,可是口張了張,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她不知道自己有什麽籌碼跟這個盲眼少年談判。
正如她方才所說,自己的消失,不會給任何人帶來麻煩——也不會有任何人傷心。也許爹爹會唏噓一兩句,也許十一會哇啦啦地叫上一通,也許賀蘭雪會覺得有那麽一點點,轉瞬即逝的愧疚,可是,然後呢?
然後,所有人都會將她遺忘,正如她從來沒有存在過,世界一切如常。
伊人第一次,有種淒惶的感覺。
“……可是,為什麽要殺了我呢?”千思白轉之下,她隻能訥訥地問了一句。
“你既然知道自己沒用,還這麽不知恥,活著還不如死了。”少年恨恨地回答。
伊人本想駁一句“就算我沒用,也不過是消耗賀蘭雪的一點民脂民膏,好像和你沒什麽相幹吧,你何必那麽生氣?”可是瞥到那少年的神色,隻覺他臉上的決裂裏似乎有種自憐自厭的淒婉,心中一軟,什麽都沒說出來。
隻是將頭垂了垂,就勢看向裴若塵。
裴若塵雙眸低垂,平靜得讓伊人也安心起來。
“沒話說了?該死的廢物!”少年冷笑一聲,俊美的臉上神色極為古怪,憤懣、譏嘲、悵然,讓人看著心底生寒。然後,他猛地拂了拂衣袖,大步流星地朝內室走了進去,滿簾的明珠叮叮咚咚,與他迅疾的腳步聲,融為一處。
等腳步聲漸遠,裴若塵方起身,躬身問:“尤大哥,此女到底如何處置?”
“少主從來說一不二,看來,那些兄弟隻能另找機會救出來了,她——”
“方澤知道,這就將她帶出去解決掉。”裴若塵冷靜地拱了拱手,然後走過去,握住了伊人的手臂,粗魯地往門外拉去。
可是還沒有走到門外,屋裏的尤主管突然說了句:“不用出去了,就在這裏處決吧。少主不喜歡辦事太拖拉。”
伊人隻覺裴若塵的手突然一緊,她側望過去,卻看到裴若塵眼中的堅定,以及……為難。
她不懂武藝,可是見此情形,也知此處凶險,硬闖大概很難。
可是,時勢迫人。他不得不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