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chapter 32

  小夏彥站起身, 轉過頭,發現郁梨就站在他身後,手支在腿上,大汗淋漓,臉頰是被太陽曬紅的顏色。


  而他站在遮陽棚下,陰影罩住了高大的身影, 乾爽又整潔。


  不知不覺蹲的有點久了,雙腿發麻, 但他彷彿沒有感覺到一般。刺刺密密的感覺扎在腳心上,和心臟的感觸相彷彿。然而他腳步剛一動, 選項又彈了出來。


  『你希望他做什麼?』


  A、熱情地向你跑來

  B、將頭埋進沙堆里, 假裝自己是駱駝


  C、說「對不起」


  他望著她,向是在乖乖地等她的「懲罰」。


  郁梨一個都沒選, 她緩了緩劇烈運動后帶來的喘息, 稍微平復以後就道:「過來。」


  小夏彥主動走到了她面前。


  他看上去很好, 面色如常, 身上也沒有出現類似於傷痕的痕迹, 就像不是叛逆小男孩離校出走, 而是周末出來放鬆心情。


  郁梨像一個小家長那樣檢查了半天, 才問:「為什麼離開學校?」


  小夏彥發覺從剛剛被她打量時起就有一股陌生的緊張感, 等她用這樣的語氣問出問題, 緊張感又陡然提了一下。


  完美無缺的理由在腦子裡轉了一圈, 突然說不出口了, 他習慣於應付大人的平靜的表情也岌岌可危。


  他竟生出怯意。


  「為什麼不接電話?」郁梨繼續追問。


  「……」


  她怒氣沖沖的樣子, 和「讓」他畫出來的那個表情幾乎一樣,「一定要我用這種方法找你是吧?」


  「對不起。」他低頭領訓。


  也許是因為他低著頭,她仰著腦袋,郁梨忽然發現,他的眼神中閃過一絲滿足的神色。


  她疑心是自己看錯了,卻又認真地思索了一番。


  想起他當時戳穿自己的「超能力」的語氣,彷彿和她擁有一個小秘密是一件值得令人興奮雀躍的事情。她後來反覆思考為什麼他能「詐」出她來,最大的一個原因是,小夏彥之所以能立刻猜到,也是因為他相信這個世界上有「超能力」,他還處在愛做夢的年齡,偏偏誤打誤撞。


  換成是她,可能更多的會覺得她的身體狀況出了問題,又或者是被人催眠了等各種「科學力量」,還要小心求證,生怕惹來不該有的麻煩。


  而孩子的思維總是更敢闖敢做,無論是詐她說出秘密的舉動,還是言語刺傷別人,他們無所顧忌,


  這是一個沒有被磨平稜角的夏彥學長。


  所以一開始,她以為是這個「秘密」本身讓他感興趣,可現在真正站到小夏彥的角度去想,或許是和一個人擁有秘密這件事呢?


  因為缺少父母的陪伴,所以他希望有人陪伴。閻英學長能彌補一部分,也僅只是小夥伴的那一部分。


  而現在,她比他大了九歲,是個姐姐一樣的人物。


  因此她能用這個只有他們兩人之間的秘密來找到他,他反而覺得高興。


  她總是被對方的外貌所迷惑,認為他是失去了記憶的夏彥學長,現在卻不禁想到,也許他在這個「世界」里一直很迷惘,陌生的環境令他只能假裝成熟,隨著兩人熟悉,經歷了「被拽下水捉弄」和「離校出走」這兩件事之後,他小孩子的那一面才漸漸顯露了出來。郁梨看著他終於也不再是名詞式的「八歲的夏彥學長」,而是小夏彥。


  她突然停下來,讓夏彥疑惑地偏了下頭,眼神疑問。


  郁梨用標誌性的語句,結束訓話:「下次不能再這樣讓人擔心了,知道嗎?」


  擔心。


  小夏彥在心裡反覆想這兩個字,「你不生氣嗎?」


  「生氣?」


  「我把你拉進泳池……」


  「可是你不知道我怕水。」郁梨道,「如果你明明知道我怕水,還要這麼做,那我一定會很生氣,可是你只是無意的,那我會少生一點氣。」


  果然還是生氣,小夏彥心裡騰地升起一點不安。


  雖然他現在知道她不會變得像媽媽那樣面容可怖,狀似瘋狂,可這不安是下意識的。


  郁梨繼續道:「可不管怎麼說,那都不是你的錯。我生氣是因為自己受傷了,誰受傷了不會產生負面情緒呢?我可能會有短暫的不舒服,也許情緒特別糟糕的時候,還會對你發火,可能就是我很痛,想要轉移自己的注意力……」


  他喃喃:「是這樣嗎……」


  「嗯,但這個時候,比起你,我這樣把過錯強加給你的舉動,是不是更過分?比起你,我不是更應該責怪自己?我明知道自己怕水,卻沒有保護好自己,如果我事先告訴你,或者離泳池遠一點,都有機會避免。」


  他執拗地自責:「我也應該發覺的。」


  所以這就是為什麼夏彥學長外表拒人於千里之外,內心卻總是會把自己當成過錯方,哪怕是誤會也要彌補的原因嗎?


  他的心理負擔太重了。


  郁梨停了一停,「你說的也有道理,那就罰你看著我吃冰淇淋,自己不許吃。」


  小夏彥:「?」


  他的眼神突然變得懵懵的,郁梨撲哧一下笑了。


  她說到做到,看窗口寫著「第二杯半價」,買了一杯草莓一杯巧克力,一手一個,似乎都要拿來自己吃。小夏彥只能跟在她身後,亦步亦趨。


  街上還有人指責:「這個女生太霸道了吧。」


  「可是男生好寵她哦。」


  郁梨脾氣軟,一貫不會和路人爭論,反倒是小夏彥冷冷地看了她們一眼,眼神像是在說她們「多管閑事」。


  「……」


  她們氣呼呼地走了。


  郁梨將草莓味的那個放到他手裡,讓他拿著,自己獨自吃了一杯巧克力味的。等她吃完,草莓味的那杯已經化了一半。她自然地從他手裡接過來,見他皺著眉,彷彿不贊同她吃兩杯。


  她舀了一勺,說了聲「啊」,他微張了下口,猝不及防地被餵了一勺冰淇淋。


  已經半融化了,沒有最開始那麼冰,口感也不太好。


  但甜甜的,比椰子汁甜。他想。


  「不想吃了。」郁梨把冰淇淋塞回到他手上。


  他低頭望了眼,「……不懲罰了嗎?」


  「這也是懲罰。」


  女生的個子不高,頭頂也只到他的肩膀,看上去小巧可愛,她指尖沾了點冰淇淋化了的水,便吮了下,小孩子似的。說她八歲也是可以的。


  小夏彥突然小聲嘟噥:「不想把你讓給「他」了。」


  又是哪個他?


  郁梨已經習慣了小孩子的童言童語,沒有當一回事。


  她很滿足地看他吃她最愛的草莓冰淇淋,雖然和同齡人相處起來有點困難,但她教小孩子一點問題都沒有,還是很厲害的。


  *

  每次受到了鼓勵,郁梨都會想表現的更好一點,一個小孩子的童年最喜歡去的地方是哪裡,她想到了遊樂場,於是她問小夏彥:「你想去遊樂場嗎?」


  他嗤之以鼻,「我又不是小孩子。」


  郁梨:「……」


  好事好事,她安慰自己,他在她面前越來越放得開了。


  「那你想玩什麼?」因為不是周末時間,她向老師開了假條才出來,現在回去,今天的運動會項目大約也快結束了,還不如在外面玩一會兒。


  他剛想說什麼,忽然想到了一個地方。


  *

  閻英敞腿坐在觀眾席上,擺弄著手機。擊劍比賽在上午就結束了,同班的女生在他耳邊嘰嘰喳喳地說話,誇他有多厲害,他笑著隨口敷衍了兩句,讓她們去支持其他的運動員,隨後面無表情地低下了頭。


  見他在玩手機,女生們也不好意思在旁邊徘徊不去,大多都散開了,還有一兩個留著。


  「咦,這是我們學校的冰球館嗎?」


  「不是吧,比學校里的大多了,夏彥怎麼去校外了。」


  「比起來,夏彥會發朋友圈不是更稀奇?!」


  閻英記得夏彥小時候學過一兩年冰上曲棍球,因為夏叔叔喜歡這項運動,後來他放棄了,他問他為什麼。他記得那時候夏彥回答:

  「算了,沒意思。」


  這句沒意思,可能別人不懂,但他一下子就明白了。


  沒有人看,沒有人在意,哪怕全場的人都在為你的勝利歡呼,你也找不到一個可以回應的視線,只能茫然地掃過全場,然後平淡的收回來。


  女同學開玩笑:「這幾張照片拍的是好看,不過還是閻英你擊劍的樣子比較帥啦。」


  閻英沒回答,氣氛少見的冷了,女同學的面色有些尷尬,等了等,終於訕訕地離開。


  他的拇指在其中一張照片上作了停留。


  這是一個離的很近的鏡頭,在夏彥微微轉過側臉的時候定格,有汗珠從額發間滾落,讓他整張臉都生動了起來,表情仍舊是冷峻的,只有嘴角微微勾起顯露出他的好心情。


  他的眼神聚焦在一個點上,彷彿穿越鏡頭,對面有人在看著他。


  這樣的視角和眼神,顯然不是隨意找了一個路人給他拍的照片,他也不會做這樣的事。給拍照片的人,閻英轉瞬間想到了郁梨。


  連續幾天不平常的情緒波動讓他心浮氣躁。


  這算什麼,獨佔欲嗎?


  他費勁千辛萬苦把人教出來,還沒傾囊相授,允許她畢業,一夜之間,天就變了,不用他管,她就能得到她夢寐以求的人的青睞。這種感覺像養的小鳥腦子一熱衝出了鳥巢,他還怕它掉下來,在下面張手接,她撲棱撲棱翅膀,已經成功在窗口著陸,對屋子裡的人啾啾叫喚了,頭都不回。


  算了。


  閻英將手機揣回口袋,有些好笑,他計較這個幹什麼,反正她目標達成,他也不必再為自己當時被她激將,一時頭腦發熱親了她而懊悔。


  包袱卸了,他管這隻鳥飛到哪裡去,會不會被凍死。


  直視前方看了一會兒比賽,閻英再一次將手機拿出來,在那條下面回復:哈哈拍的不錯。


  臉上卻一點笑的影子都沒有。


  *

  郁梨不知道小夏彥把照片發到了朋友圈,她在進入學生會以後就加上了夏彥的微信,不過她看朋友圈的頻率,和夏彥發朋友圈的頻率一樣低。


  她只是在觀看比賽的時候,激動地拿手機拍了幾張,事後當然要發給當事人「審查」。


  一得知夏彥學長小時候會滑冰,還會打冰上曲棍球,她就有一種在看老照片的心情,為多才多藝的學長感到驕傲。


  看別人參與運動競技的時候,她覺得運動是一件很有趣的事,然而一旦想到自己也要上場,她就緊張的發抖。


  馬上就要到女子1500米的比賽時間,夏彥的游泳決賽也即將到來,時間越來越緊,在小夏彥熟悉了游泳館之後,她會和他分開訓練,晚一些,等到他快結束的時候,她才會一路跑到游泳館來接人。


  每到這時,天色漸暗,場館里的人也散的差不多了。


  這天,小夏彥在雙腳一蹬泳池壁沿,準備折返時,倏爾腦子像被針扎了一下。


  他在昏然間沉進了水裡。澄藍的水流中,一串氣泡升向水面,如他腦海中一一閃掠而過的光怪陸離的記憶碎片。


  他被困電梯……


  他將她拽進泳池……


  他吃草莓冰淇淋……


  但有一些記憶片段,十分模糊,就像被人塗抹了特殊的濾鏡,他怎麼也想不起來。


  他隱約聽見有人在焦急地喊他的名字,這和記憶中的一部分影像重合,他一個激靈,控制著身體浮上水面。


  這時候,郁梨已經腳伸進水裡了,似乎猶豫著要下水救他。但她是真的怕水,有過幾次險些溺水的經歷之後,她對水有本能的恐懼。


  她坐在泳池邊,水僅僅漫過她的膝蓋,她的肌肉因為抗拒,已經開始發抖了。


  夏彥在水下其實也無意識地向前遊了很長一段,此刻向前一衝,借著水衝到了池邊,一手捉住她的腳,將她推上去,低聲道:「我沒事。」


  她吐出一口氣來,笑了,「還好還好,我還在發愁,你這麼重我可能拖不動。」


  「可以叫救生員。」


  「太突然了,沒想到。」


  「你下水無濟於事。」他蹙眉冷靜地分析,「下次注意。」


  在水裡遊了這麼一段時間,他的手心仍然滾熱,郁梨發覺兩人對話間,他還保持著把她托上岸的動作,腳心發癢,她咬著唇還是忍不住泄露出笑聲,像縱容小孩子似的。


  「好好好,我知道啦,你先放手。」


  她渾然沒有察覺出他的不對,卻在看向他的一剎,發覺他異常專註的凝視,眸光深邃,竟有微微的窒息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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