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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是早春里難得的艷陽天, 太和殿的禮炮聲、戰鼓聲、號角聲交替奏響,持續大半個晌午, 隔著重重紅牆, 一眾將士用滿語齊聲誓師的口號依然排山倒海般襲來, 彷彿能夠看見滿目鐵甲金戈, 明黃色旌旗漫天飛揚。
鍾粹宮裡,惠妃跪在蒲團上敲著木魚, 聽到這聲音如夢初醒般抬頭:「皇上又出征了?」
身後宮女大氣不敢出:「是, 是十四阿哥代皇上出征……」
「十四阿哥?老十四?」惠妃恍惚地重複了兩遍, 木槌從顫抖的指尖滑落,她竟也毫無察覺似的, 怔怔念叨,「竟然連老十四都能帶兵打仗了……」
胤褆披甲掛劍, 跟在裕親王身後誓師出征的模樣還歷歷在目,轉眼間, 竟然輪到老十四做撫遠大將軍了。她跟元后、榮妃比賽似的生下前頭十個阿哥的日子還歷歷在目, 到最後,竟然是宮女出身的德妃和排行二十三的小阿哥贏了。
這是何等的造化弄人啊!
佟貴妃坐在攆轎上,聽到外頭的鼓聲, 也跟著出了會兒神。
宮女見了斟酌著問:「娘娘,聽說榮主子和良主子都去了永和宮拜訪德妃娘娘, 不如咱們也……」
佟貴妃嘆息一回:「可憐天下父母心。」有兒子的反倒要做小伏低, 她不得寵沒有生養, 既沒有跟德妃爭過寵, 也沒有兒子來跟永和宮爭儲,反倒不必上趕著去。
「讓御膳房仔細著些,這些日子備些清淡可口的東西給永和宮。德姐姐本來身子弱,這些天難免為十四阿哥掛心,讓太醫院一日兩次給她請脈,若有不虞,也不必來問本宮,回過四爺就是。」
宮女頓時明了。佟佳氏內有協理六宮的貴妃,外有執掌九門的隆科多,姿態原可以放高一些,想必四爺一定會領這份情。
外頭的禮炮響了大半天,翊坤宮砸東西的聲音也響了大半天。
宜妃砸累了,撐著額角靠在炕上,仍是眼睛赤紅:「辛者庫出來的東西就是下流沒剛性兒,有奶就是娘!」
八阿哥帶累得胤禟在康熙面前也沒體面,結果事到如今,良妃倒脖子一縮,先給永和宮賀喜去了!
一旁她的親妹妹郭絡羅貴人也急得不得了:「良妃不知道外頭的事,還當八爺只是因為公事才跟十四阿哥他們結怨,自己做額娘的代兒子賠個不是就罷了。可咱們怎麼辦呀?」
怎麼辦?她生的幾個都不爭氣,又押錯了寶,康熙看著又不像是要長命百歲的樣子,還能怎麼辦?宜妃對著鏡子,眉梢眼角猶存年輕時候的風韻。她是郭絡羅家的嫡長女,不曾懷孕就封了嬪,又接連誕下三個皇子,位在四妃第二,長子養在皇太后膝下,還跟太子搭上了線。那時宮裡,比她身份高的,不如她得寵兒子多;跟她一樣有兒子的,又不及她門第顯赫、容貌姣好。
這樣一手滿宮上下當屬第一的好牌,怎麼就輸了呢?她怔怔地看著自己的手:「不,皇上不會不顧及往年之情的。我要去見皇上,他一定會保全我們母子!」
春風刺骨的時候送走了十四,轉眼間又到了秋風初寒的季節。
胤禛忽悠人的功夫見長,去廣州開海關的事,也不知他給胤祚打了什麼雞血,總之胤祚來永和宮辭行的時候,不見半點兒憂慮深思,反而鬥志昂揚地攥著個拳頭:「我們當哥哥的,總不能看著老十四在西北餓肚子。額娘放心,兒子此去廣州一定會從那些洋商嘴裡摳出銀子來,給您爭光,為皇阿瑪和四哥分憂。」
綉瑜嘴角抽搐半晌,最後摸摸自家二小子的頭:「六阿哥長大了。」實則在心裡暗想,算啦,這一家子陰謀家、權謀家,清醒的人太多,偶爾有個傻白甜調節氣氛,也是好事。
於是胤祚又去辭康熙,用的也是這套說辭。康熙沉默不語,猶豫的時間長到了讓胤祚詫異萬分的地步,最後長嘆一聲:「也好,去吧,只是預備著些,朕叫你的時候,務必及早回來。」
胤祚有些詫異,但是長兄幼弟、阿瑪額娘不約而同地選擇瞞著他,把他送到溫暖宜人的廣州,避開即將到來的風暴。胤祚終究是毫無察覺,興高采烈地去了。
相比之下,胤祥顯然沒有這樣好命,他一下就反應過來是因為奪嫡到了最後關頭,胤禛和十四怕打起來傷到他們,乾脆提前「清場」。這樣一想,哪裡還放得下心來調養?
更何況他本來就是閑不住的人,胤禛不許他辦差,他就整日把弘晨弘暉幾個帶在身邊,又去給十四看屋子照料妻妾,一日三次地整頓下人產業;實在閑極無聊,就去茶樓里點個雅座坐著,聽來往的官兒們討論政務,根據這一鱗半爪的消息胡思亂想——康熙重用胤禛,他又想著十四弟怎麼辦;康熙對著十四噓寒問暖,他又替四哥不值;要是二者皆不利,他更比旁人憂心十倍。閑了兩個月,人反而瘦了一大圈,結果被兆佳氏一狀告到綉瑜跟前。
「這就是為什麼要叫你歇著!」綉瑜把桌子拍得震天響。
胤祥面帶羞慚,小心翼翼地推推面前的茶盅,求她消消氣。
「學學你六哥,難得糊塗……」看得太明白,責任心太重,反而不是福壽之相。這後半句話,綉瑜卻說不出口——她自己生的那個大討債鬼,勸了三十年,不也還是這個樣子嗎?
「唉,罷了。你十三妹妹生了一對雙胞胎女兒,是難產,險些喪命。你十二姐這個傻子,巴巴地趕過去看她,結果自個兒暈倒在產房門口,才發現有了兩個月身孕。小十五敦恪又病著。這三個都需要娘家人看顧,你走一趟吧。」
草原上天高野曠,本就是個暢心怡神的地方,又遠離朝政、只跟單純的姐妹相處,自然是個忘憂的好去處。
胤祥心裡巴不得如此,卻訥訥地說:「皇阿瑪那邊只怕……另有人選。」
綉瑜就去乾清宮說項,她只說體恤三位公主不容易,很該讓個娘家兄弟過去瞧瞧。這話落到康熙耳里,就自動翻譯成:「嗯,青海在打仗,正是最需要蒙古跟咱們一條心的時候,是該派個人過去聯絡聯絡感情。只是老十三這些年疏於朝政,他去似乎……」
可是轉念一想,三到六阿哥都忙著,老七腿腳不好,八到十是他恨不得塞回娘肚子里重造的存在,十五及以下的太小,十一十二又不及胤祥跟幾個女兒感情好,於是才改口道:「好吧,就叫老十三走一趟。」
胤祥接了旨,眼圈兒都是紅的,進乾清宮辭行的時候卻沒一聲言語,父子倆全然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機器人似的一問一答,說了兩句場面話就散了。這對父子啊!綉瑜不由嘆氣。
至此胤祚胤祥一個南下,一個北上;納蘭家、烏雅家的人都以各種理由避出城外,彷彿暴風雨到來前,朝內一時風平浪靜。
大家的目光都放在西北戰局上——策旺阿拉布坦畏懼清軍兵鋒,不戰而退,十四不費吹灰之力就得以進駐西寧,派出前鋒軍進攻拉薩。羅卜藏丹津派人到西寧朝貢,再度向清廷稱臣。局面暫時陷入了僵持狀態,但是平靜的表面下涌動的暗濤,遠遠超出了軍事層面,上書房的燈火往往整夜不熄。
鮮有人注意到,九月二十三,孔子誕辰,胤禛主持國子監祭禮。十月十三,紀念太祖統一滿洲的頒金節,胤禛奉命祭陵。次年,康熙六十大壽,又是胤禛奉命籌辦千叟宴。席間,雍親王世子弘暉應答得宜,很讓皇帝滿意。進了夏天,他突然以皇室人口繁衍,皇孫們太多了吵著皇太后靜養為由,讓阿哥們把兒子領回家自行教養,只留下了誠、雍兩個親王家的嫡長子。
康熙五十二年的年關不好過,大雪糟蹋了幾處民生,朝廷上忙著賑災,暫且不表;宮裡也不甚太平:先是十一月里,三公主的生母布貴人沒了,她雖然位份不高,但是好歹是陪伴皇帝四十多年的老人了。佟貴妃報到皇帝跟前,康熙唏噓感嘆一回,竟然罕見地跟綉瑜商量說:「讓三公主回來再見她一面吧。」
綉瑜隱隱覺得不祥,因為他說的是「見她一面」而非「奔喪」,現代人很難理解這是怎樣的恩典——古代交通不便,保存遺體十分困難,三公主嫁得又遠,把布貴人的靈柩保存到她回來那天,還不知要費多少功夫呢!就連孝庄皇後去世的時候,嫡公主雅圖也只是回來祭靈而已。
布貴人母女原來並不得寵,康熙突然許下這樣的重諾,是否說明他已經開始對生離死別之事心有戚戚?
然而事情並沒有按康熙預想的方向發展,報喪的人還沒出古北口,京城裡就收到和碩額附噶爾臧的白皮摺子——三公主端靜早在十月里就去世了!
這下宮裡眾人更是唏噓不已,備了一份罕見的恩典,卻給不出去的康熙頓感世事無常,即便是皇帝,也有力所不及之事。他嘆息了一回,囑咐綉瑜和佟貴妃說:「瞞著皇額娘,別驚了她老人家。」
但是皇帝最近好像衰神附體,他說了這話沒有三日,太后的親妹妹淑惠太妃忽然染上秋痢,才拖了三天就暴病去世。皇太後知道了就有些懨懨的不舒服,沒兩日就頭風發作,牙齒也開始疼起來。
康熙知道了,先是巧言寬慰了一番,又命九兒和五福晉兩個日夜侍疾,好容易快痊癒了。結果老人家貪嘴,晚上多吃了兩塊棗泥山藥糕,竟然有些克化不動,半夜裡上吐下泄起來,又兼著了風,第二日就發起高燒,睡夢裡直喊太皇太后和世祖爺,醒來見了康熙,就拉著他的手說:「二,二阿哥……」她說不出完整的話來,就用眼睛看著康熙,點點自己的臉頰,費勁地做著口型:「皇,皇額,娘……」
這是說孝庄生前最疼胤礽,讓康熙善待胤礽,她下去才有臉面見太皇太后的意思。
康熙當即起身道:「傳旨,在鄭家莊興建王府,比照親王規制,建好后賜給二阿哥居住。」
太后虛弱的眼神里流出欣慰的光芒,疲憊地合上眼,頭一歪。眾人都嚇了一跳,上去探了鼻息,才發現她只是睡著了。
虛驚一場的眾人,越發連除夕也過得索然無味。結果,剛吃了闔家團圓的年夜飯,初一早上在永和宮用早膳時,就聽咸安宮的人戰戰兢兢地來報:「稟告萬歲,二阿哥的福晉昨夜病得厲害。奴才們請了雍親王的意思,派了太醫進去診治。」
前腳剛起了寬恕你的念頭,後腳你福晉就病了?康熙起了疑,順勢逮著胤禛一通抱怨:「咸安宮早已封宮,人員出入這麼大的事,怎麼不來回過朕?」
胤禛卻十分堅持:「二阿哥有錯封宮,但罪不及婦孺。要是耽誤了二福晉,既讓皇祖母不安,又有損您的顏面。況且您身子骨本來就欠安,這事就交給兒臣吧,要是走漏了隻字片語,您只管拿我問罪。」
康熙為他惹事上身的執著所感,心下快慰:「罷了。由你去吧。」
五月里,第一朵荷花盛開的時候,皇太后博爾濟吉特氏終於走完了她一生的旅途。
康熙患了足疾,正在靜養,直到最後一刻大家才敢通知他。御攆從乾清門直入壽康宮,皇太后床前隱隱響起哭聲,康熙拉著她的手喊了一聲:「母后,臣在此。」
太后口不能言,最後睜眼深深地看了康熙一眼——她這一生呵,十三歲就遠離父母家鄉,守完了活寡又守寡,無兒無女,最後卻兒孫繞膝,安享尊榮,高壽而終。前半生所有的不幸,都被這個不是親生勝似親生的孝順兒子,填補了。
太后眼角滑落一滴淚,在康熙懷裡含笑而逝。
在場眾人全都為之所感,痛哭失聲。
九兒哭得尤其厲害,腳步虛浮難行。胤禛卻一直沒哭,而是罕見地愣在原地。竹月在旁邊一個勁兒地給他使眼色,他也獃獃地站著不說話。小斂完畢,他扶著攆把綉瑜送回永和宮,進正殿的時候,竟然被門檻絆了一跤。
綉瑜去扶他,卻被他握住手掌貼在臉上,一點熱熱的液體落在指尖。她不由恍然大悟,笑著一指點在他額上:「傻孩子。你額娘我活得好好的,瞎想什麼呢?」
康熙強撐著從病榻上起身,立在案前書寫悼詞,寫到「自此天下只有孝敬朕之人,再無愛恤朕之人」一句時,想到父母早亡,唯有嫡母輔佐他半生,如今也不在了,竟情不自禁落下淚來。
結果一抬頭,卻見魏珠在外面探頭探腦,不敢進來,只得擦擦眼淚,揚聲問:「什麼事?」
魏珠拿托盤捧著個油紙團兒進來,戰戰兢兢,抖得如同鵪鶉一般:「這,這,這是從二阿哥宮裡倒掉的藥渣里找到的,奴才等未敢擅自打開,請萬歲爺示下。」
康熙當即冷笑三聲,拈起紙團打開,但見上面用炭筆寫著蠅頭大小的字,仔細辨認,卻是「敬告赫舍里額娘:四十五年事敗至今,不見天日已有七載,錐心刺痛,非言語之所能表。今聞皇祖母病中代為求情,不知奏效與否?萬望設法告知,以圖後效。」
其實說來,不過是太后的求情給了胤礽絕境中的唯一一絲希望,他就像垂死掙扎的野獸一般,除了活命,再顧不上其他罷了。
但是在康熙看來,這封親筆信當真是冷酷無情、不忠不孝到了極點——老祖母臨死的時候還想著你,可是你一沒有關心太后的身體,二沒有任何悔過的表現,心心念念只想著怎麼讓自己脫險,當真是禽獸不如!
康熙怒到極點,泄憤似的地把那字條撕得粉碎,待到碎得不能再碎的時候,他突然身子往後一仰,吐出口血來。
「皇上!」
「住口!」康熙抬手止住魏珠呼號,陰沉沉地吩咐,「即刻在咸安殿外加蓋高牆,不許他踏出牆外一步!挑啞巴宮人去伺候他……」如此種種,泄憤似的囑咐完了,忽然又問:「老四人呢?這事他怎麼說?」
「四爺尚且不知此事。晌午的時候德主子守靈有些中暑,四爺親自送她回宮修養,現在還沒出來。」
「哦?這都一個時辰了!」康熙以為綉瑜真有個好歹,忙起身往永和宮來。只見殿外靜悄悄的不聞一點兒人聲,空氣里飄散著甜夢香溫暖的味道,陽光透過竹簾灑下一室的金斑,綉瑜就在這光斑中合衣卧在貴妃塌上。九兒端著碗湯藥進來,看向哥哥。胤禛接過來嘗了一口,沖她搖搖手,又重新在床邊坐下,抖開摺扇,送出徐徐清風。
「皇……」守在門口的小桂子想要通報,卻被魏珠一個惡狠狠的眼神給定在原地。小桂子抬頭,就見康熙直直地立在門口,眼睛里淚光流動,已然是看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