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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78章:

  康熙穿著一身醬色緞灰鼠皮袍, 外罩石青緞綉八團金龍紹慊皮褂,背著手信步行走在圓明園裡。


  此刻的圓明園,還沒有經過小乾子那大紅大綠、不是金就是玉的魔改, 更不是後世那恢弘大氣的萬園之園。而是小巧玲瓏的格局, 白牆素瓦, 清廈曠廊,一方靜若寒泉的小池, 岸邊奇石堆砌。四周遍植異草仙藤, 在隆冬時節仍舊蒼翠欲滴, 更有一股冷冽的異香撲鼻而來, 沁心怡神,非花香之可比。


  綉瑜總結為典型的四爺式小清新。


  暢春園如今草木凋零萬籟俱寂, 正是略顯單調無趣之時。康熙見了此處不由眼前一亮:「古樸守拙,你這園子倒有幾分野趣。」


  胤禛笑著謝恩。


  倒是胤祚揉揉鼻子,小聲說:「雖然幽靜有餘, 到底失之孤寒。」


  「孤寒?」康熙大笑,「都像你那園子, 一味追求新巧,西洋景兒四處亂搭, 連名字都要比旁人長出一倍來,那就叫好了?」


  胤祚不服極了,跟在後頭連連叫屈, 非要讓皇阿瑪理解「竹外一枝園」這個名字是有特殊含義的, 逗得康熙一路走一路笑。


  等上了後頭的小山, 遠眺山下秋草衰荷,冷松異草,秋興盎然卻不見半點多彩娛情之景。胤祚想必來過多次,這「孤寒」二字形容得極為妥當,果然是園如其人。


  康熙不由嘆息,想起老四在朝堂上不朋不黨辦事認真,但是為人孤僻、子嗣不豐,突然又覺得這園子不好了,便問:「弘暉的身子骨到底是怎麼回事?若有病,快些尋個好太醫才是正道。你撂下差事守在家裡,就能治病不成?」


  「皇阿瑪容稟。不過是小孩子的弱症,趕上初冬天氣轉涼便容易傷風罷了。兒子守在家裡,倒不是為了治病。只是這孩子病得厲害的時候,兒子遠在千里之外,如今想對孩子略作補償罷了。」


  「兒子不才,這些年應付戶部的差事,便已經疲於奔命。弘暉在兒子膝下長了八年,如今想來竟無多少父子親情可供回憶。養兒方知父母恩,兒子們幼時,不管外頭是在打仗還是在鬧災,每年您總會帶著我們,春天到豐澤園插秧,夏天到暢春園游湖,秋天是木蘭秋狩,冬天是西苑戲冰。這些事情,兒子竟然一件也沒帶弘暉做過,如今想來,真是愧疚不已。」


  十四驚恐萬分地看向他,在心裡默默刷新了對四哥的認識。


  這番話明著是感嘆自己不會帶娃,實則是表示自己感念皇阿瑪恩德。既點出自己辦差辛苦,又暗暗捧了康熙處理政務遊刃有餘。還給自己立了個完美的人設——我才不是爭不過老八,我是更重視父子親情,懶得和他爭罷了。


  誰說四哥不會說話?張儀在世,蘇秦重生也不過如是了吧?


  兒子們長大后越不聽話,康熙就越發愛回憶他們小時候那些往事。那時候一溜小糰子牽出去,個個扒著他的腿,爭先恐後要皇阿瑪抱,多可愛呀!


  他回憶起來,往往一時笑,一時哭,一時嘆息,情緒比看戲都要跌宕起伏。如今發現,這份情原來不是他一個人念著,康熙一瞬間紅了眼圈,激動得鬍子微抖,大力拍著他的肩膀說:「好好好。」


  心情好了,看啥都漂亮,遊了大半個花園,他更是提出要順路去瞧瞧弘暉。


  弘暉已經好了許多,正坐在床上自己拿著白玉勺子吃粥。


  康熙摸著小孫子的頭許了又許,抱了好一會兒才交給四福晉:「好生養著,這一個孩子帶給你的福氣,說不定比別人四五個都強呢。」


  四福晉受寵若驚,連道不敢:「兒媳只盼著他平安長大,娶妻生子,平順一生也就罷了。」


  康熙心情大好,連這普通的謙遜之詞聽著也格外順耳些。


  四福晉趁機回說:「午膳已經預備好了,請皇阿瑪賞光。」


  康熙爽快地應了,帶著兒子們往後海梅林邊上的小花廳里來。那裡沒設屏風,只擺了一張紫檀長案,上面壘著瓜果菜品。綉瑜帶著福晉們等在一旁,見了他起身笑道:「臣妾想著原是家宴,不必分得那樣仔細,這樣更親近些。」


  康熙見了兆佳氏,眸光微微一動,還是點點頭往上席坐了。


  綉瑜坐在他下首左側第一席,對面空著。


  余者阿哥福晉,皆以長幼次序,男左女右,分別落座。唯有最後輪到十四的時候,他拱手退後一步,自然而然地坐了胤祚下首第二把椅子。


  中間空了一席。


  康熙抬頭見了,笑容一斂。偏偏這小子一臉理所當然地舉筷而食,康熙也不能此地無銀三百兩地開口叫他把那個空兒填上。


  胤禛已經開始舉杯祝酒:「皇阿瑪萬壽無疆,九州四海同被恩澤。今兒兒子生日,飲了此杯,也讓兒子沾沾您的福壽。」


  康熙笑著喝了,勉勵他幾句,不過是保重身體,綿延子嗣,盡心辦差之類的話。


  胤祚也舉杯站起來嘿嘿笑道:「皇阿瑪,兒子不過生日,能不能也沾沾您的福氣?」


  「好好好,都喝,都喝!」康熙爽快地喝了,目光落在十四身上。


  十四一臉淡定地裝死,拿筷子有一下沒一下地戳著那盤松花蛋,好像那蛋上長出花兒來了似的。


  康熙微微一愣,綉瑜卻開口說:「兆佳氏,給你皇阿瑪敬杯酒吧。」


  立馬有宮女拿托盤捧了銀壺銀杯上來,兆佳氏從席上站起來,強忍著心慌,斟了杯酒,平舉著沉聲道:「兒媳祝皇阿瑪福壽綿長,萬壽無疆,還請滿飲此杯。」


  康熙沉吟許久。這很明顯就是德妃在委婉地給胤祥求情了。他固然可以心下不快,起身就走,甚至可以大發雷霆。在座都是他的妻妾子女,沒有哪個敢冒犯他這個君王、丈夫和父親。然而三綱五常,可以壓人,卻不能服人。


  他可以關著胤祥不放,卻禁不了這些人想著胤祥。


  況且,別人在謀算太子之位,這些孩子卻想著為失勢的兄弟求情,不論對錯,總歸是不壞的。


  康熙嘆息一聲,終究還是舉杯喝了,沖兆佳氏擺手道:「坐下吧,你是個好的,日後多進宮陪著你額娘。」


  氣氛一緩,眾人都微不可查地出了口氣。


  十四已經刺溜一下站起來,舉杯笑道:「兒子自以為托生在額娘膝下,得享太平盛世,天家富貴,福氣已經夠大,就不沾您的福氣了。此情此景何其樂哉?這杯酒就祝咱們一家日後年年有今朝,歲歲有今日。」說完仰頭飲盡了杯中酒。


  康熙聽了若有所思。


  皇家祝酒,都是說些福祚綿長之類的官樣話。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頓飯本來是極平常的事,他這話說得,倒想明年哪個來不了了似的。綉瑜下意識嗔道:「你這孩子,哪有這樣祝酒的?」


  胤禛也說:「十四弟還是不會說話,很該再罰一杯。」


  康熙卻擺擺手,輕笑道:「罷了。天色不早了,開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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