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第 6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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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生的產婆侍立在床畔, 診脈的太醫跪在產房門外聽候吩咐。除晦的薩滿嬤嬤也已經聞訊趕來, 在產房門外空地上架起了神壇, 開始又唱又跳地做法事祈求平安,她們身上佩戴的鈴鐺嗡嗡作響, 那聲音好像直接敲在綉瑜耳膜上,叫她心裡煩躁不已,腹中疼痛驟然加劇。


  她一時之間慌亂不已。來到古代一年多,遇到了很多艱難的局面, 全靠她意志堅定才闖到了今日。可繞是她再冷靜,畢竟穿越前還是個從未走出過象牙塔的學生,生孩子, 尤其是在醫療條件如此差的情況下生孩子, 是她想都不敢想的。


  綉瑜疼得渾身乏力, 腦門上一陣一陣冒汗,頭腦中不停刷過那些恐怖的故事。從宮斗小說里經典的難產而亡, 到歐洲中世紀讓產婦死亡率高達三分之一的恐怖疾病產褥熱。她越想越害怕, 恨不得把生產這天從她生命里剪掉。


  產婆見她雙目無神,漸漸不動了,嚇得高聲喊道:「了不得了,快拿助產葯來。」


  本來因為內務府的嬤嬤在, 烏雅太太雖然一心牽挂著女兒, 卻只能站在床邊不得近身。現在四個產婆, 出去了兩個端葯,她終於忍不住上前去扶起了綉瑜:「瑜兒,瑜兒,你可要挺住啊,都是額娘沒用,額娘幫不了你。」


  綉瑜聽了覺得有些好笑,生孩子怎麼能靠媽?但又笑不出來,可能天底下的母親都是這樣的吧,看見兒女受苦,總恨不得以身替之。


  綉瑜感覺到她的眼淚滴在手背上,恍惚間烏雅太太的臉龐竟然跟她現代的媽媽是那麼相似。「媽。」她下意識喊出口。


  旗人也有管額娘叫阿媽的。不過都是孩子小時候非正式的叫法,烏雅太太只當女兒是疼糊塗了,更是握著她的手淚如雨下。


  綉瑜終於鼓起一點勇氣。產婆端了助產的湯藥上來,皇家大內,只要不出岔子,這湯藥自然是最好的。綉瑜喝了不久身上就開始漸漸恢復力氣。


  也不知過了多久,好像銀紅窗紗里透進來的日光漸漸暗淡,不知什麼時候炕桌上、床柜上點起了嬰兒臂粗的紅燭。綉瑜腦子裡昏沉沉的,突然聽到產婆驚喜的聲音:「快了快了。看到頭了,小主!」這聲音好像一下喚回了她散失的意識,耳邊薩滿的搖鈴的聲音愈發清晰,綉瑜最後猛地一用力,然後眼前一黑,就什麼都看不見了。最後她好像聽見耳邊響起驚喜地呼聲:「生了,生了,是個阿哥。」


  後世《清史稿》記載,康熙十七年十月三十日寅時,世宗皇帝誕生,母為孝恭仁皇后烏雅氏。


  佟貴妃早已在外面守候了一個多時辰,聽到產房裡時不時傳出德貴人的痛呼聲,進出的宮女一打帘子就飄出一股濃重的血腥味。佟貴妃心裡咚咚打鼓,一來,她自己沒有生養過,以前宮妃生孩子又有元后、繼后坐鎮,她只知道多子多福,卻沒想到這生產的場面是如此駭人,一時竟然生出幾分同情。二來,康熙同意她撫養小阿哥,就是把德貴人母子的安危託付給了她,如果事有不順,她也吃不了兜著走。


  因此佟貴妃雖然只是守在正堂,心卻跟著一起一落,十月底的天氣里,她竟然大汗淋漓。湯藥還沒熬好,產婆出來催促,說德貴人已經沒力氣了的時候,她更是忍不住罵道:「糊塗東西,湯藥沒好,你就不知道先拿老參切了片,給德貴人含在嘴裡嗎?」


  直到聽到孩子洪亮的哭聲,她鬆了口氣,身子一晃,扶著謹兒的手就要下地。產婆用紅緞子包袱包了孩子,抱到她眼前:「奴婢恭喜娘娘,是個身子強健的小阿哥,雖然早產了十來天,卻有六斤十兩重呢!」


  「果真?」佟貴妃微微掀開包袱,看著紅彤彤皺巴巴的孩子,勾了勾他緊握著的小拳頭,驚呼道:「好小啊!怎麼臉上紅紅的,別是病了吧?」


  產婆笑道:「剛生下來的孩子都是這樣的,過兩天就好了。」


  佟貴妃點點頭,露出一個愉快的笑容:「你們都辛苦了,本宮定然稟報皇上,重重有賞。」


  「多謝娘娘賞賜,小阿哥不能見風,奴婢們先抱回去了。」


  佟貴妃點點頭,正要抽回手。原本正閉著眼睛哼哼的小阿哥突然張開了拳頭,又合上,不急不慢剛好抱住佟佳氏的一根手指。


  佟佳氏感覺食指被嬰兒手掌心裡軟軟的肉包裹著,莫名地心裡一片柔軟。


  「哎呀!」旁邊伺候的人也連連驚呼,產婆掐媚地笑著:「小阿哥這是喜歡娘娘,捨不得讓您走呢!」


  「果真?」佟貴妃笑起來,心裡也信了產婆的話。抱過小阿哥的人也有好幾個了,單單在她觸碰的時候,孩子給出這種反應。可不是這孩子跟她有緣嗎?


  她又戀戀不捨地看了好幾眼才吩咐道:「你們好好伺候德貴人和小阿哥,本宮先回承乾宮。」


  等到,坐上鑾駕,冷風一吹,她才恍然驚覺自己背後的衣服早已被冷汗濕透。但是不要緊,她也是膝下有兒子的人了,佟佳氏想著不禁露出一個笑容。


  佟貴妃想了一路,回到承乾宮就迫不及待地直奔書房,提筆在紙條上寫下「康熙十七年十月三十日寅時四刻」,又在另一張紙條上寫下「順治九年四月一日丑時三刻」。她把這些紙條給了富察嬤嬤:「你找人連夜送出宮給阿瑪,只說事關重大,旁的不必多說,阿瑪自然明白。」


  「這……娘娘,」富察嬤嬤不識字,但是佟貴妃宮裡的琺琅彩西洋水法自鳴鐘上刻著天干地支與對應的十二個時辰,這幾個字她還是認得的。私自泄露皇子的生辰八字,這可是死罪啊!


  「放心。皇子的生辰嚴格保密,不過是防著有人使出陰險的咒術罷了,那是對外人而言,佟佳氏是天子外家,豈能跟這些陰險小人相提並論?」


  「奴婢遵命。」


  是夜,佟佳氏長房家主佟國綱深夜被弟弟佟國維叫到書房中,打開了裹在蠟丸里的紙條。「混賬!」佟國綱一掌拍得桌上的茶杯嗡嗡顫抖,在房中來回走動兩圈,負手長嘆:「娘娘糊塗啊!她已經跟皇上請旨抱養德貴人的小阿哥。事情已成定局,再巴巴兒地來算她和小阿哥的命格又有何用?」


  佟國維訕笑,他也覺得有些不妥,可佟貴妃乃是他的嫡出長女,少年進宮又膝下空虛,他怎能不心疼?再說了,泄露皇子生辰八字這事可大可小,要是外官有意覬覦,當然是殺頭的大罪。可皇上對佟佳氏一向親厚,想來就算知道了,也不過置之一笑罷了。


  他不以為意地笑笑:「大哥氣性也太大了。娘娘已經年過雙十卻遲遲沒有懷上龍胎,要是將來……就是這個孩子給娘娘養老送終了,她小心些也是應該的。」


  「你!愚不可及!那些和尚道士的話如何信得?為了算個命,倒讓家裡白白地擔上一個殺頭的罪名,何苦來哉?」


  佟國維臉上也浮現出幾分猶豫,他是心疼女兒不假,可他還有八個兒子,三個未嫁的女兒,沒得讓這一大家子人跟著冒險的道理。


  佟國綱見他神色鬆動,趕緊說:「罷了罷了,你記下這幾個字,讓弟妹寺廟裡算去。但是這字條卻得趕緊毀掉。」


  佟國維點點頭,把那字紙置於火上,很快便化作了灰燼。這時卻聽得窗外輕微的「嗑噠」一聲,佟國維餘光一瞥,就見一個人影從外面一閃而過。


  「誰!」他立馬推窗喝道。佟國綱吹了一聲口哨,不多時,侍衛便押著一個滿頭珠翠、渾身發抖的女人上來了。


  佟國綱微微一愣:「賀姨娘?」


  佟國維也認出著這是大嫂的陪嫁侍女、後來被大哥收房、誕下次子的賀氏。


  佟國綱疾言厲色:「你怎的跑到書房來了?」


  賀姨娘瑟瑟發抖,佟國綱身邊美人眾多,好容易今夜點了她伺候。她在正院遲遲苦候,總擔心失了這難得的機會,一時鬼迷心竅跑到書房來尋人。沒想到剛好碰見兄弟二人商談私密之事,嚇得她轉身就走,反倒驚動了屋內之人。


  賀姨娘是孤女,又有一個兒子要顧,佟國綱諒她不敢泄密。但是女眷擅闖書房重地,倒顯得他貪圖美色、治家不嚴,丟臉丟到了弟弟面前,他心裡怒氣橫生,當即冷哼一聲:「來人,給我拖下去,交給夫人處置!」


  賀姨娘驚呼:「老爺,不要啊!老爺饒命。」然而家僕很快上來堵住了她的嘴,夜晚很快就恢復了平靜,好像這一切從來沒有發生過似的。


  這一切,深宮之中的佟貴妃當然是絲毫不知的。她此刻正拿了拈花寺靖元大師親批的條子,耳畔迴響著母親愉快的聲音:「十一阿哥的八字排盤出來是戊午甲子丁酉壬寅,是天相於酉宮落陷守命,辛酉石榴木,是命木三局。而娘娘命中屬火,木生火,自然是旺而又旺的好事。」


  佟貴妃把那紙條牢牢握在手心裡,緩緩勾起嘴角:「來人,擺駕長春宮,本宮要跟德貴人談一筆交易。」


  然而古代人就是這麼迷信,她醒過來第二天,春喜告訴她「十一阿哥抓了貴妃娘娘的手」的時候,也是一臉小心翼翼,好像生怕她覺得兒子跟自己不親了似的。


  綉瑜愣了大半天才反應過來,古人講究「三歲看老」,尤其是宮裡的女人,最信「緣分」、「因果」、「前世註定」。尤其是不會偽裝的小嬰兒做出的舉動,最容易被認為是「天生怎麼怎麼樣」。


  綉瑜心裡住了一萬匹神獸,天生註定個頭!可能是她在孕期修養得太好了,小四生下來有點活潑過了頭,一雙手尤其不安分,見什麼抓什麼。綉瑜的頭髮、手指、衣服上的珍珠扣子、床簾上的流蘇結子,被這小子抓了個遍。


  最危險的一次是洗了澡之後,綉瑜把他放在炕頭上玩,轉頭跟春喜說兩句話的功夫,奧利奧不知道怎的溜了進來,跳上炕,有點好奇地打量著這個三頭身的生物。


  春喜一抬頭看見貓上了炕,嚇得「啊呀」一聲,還來不及反應,小四居然揮動胳膊,無比準確地拽住了貓尾巴!

  還好今天貓主子心情不錯,雖然被抓了尾巴,也只是不爽地「喵嗚」一聲,一甩屁股掙脫了嬰兒的小手,還用尾巴尖兒蹭了蹭小四的臉。


  綉瑜和春喜嚇得半死,要是換隻脾氣不好的貓,小四估計得被撓個一臉花,到時候全宮上下,連人帶貓都得吃掛落。


  本來奶嬤嬤們是貴妃的人,綉瑜帶著兒子玩的時候,不樂意她們在一旁伺候。經過這一次,小四身邊的人再也沒有少於三個。


  所以貴妃連夜找人算命什麼的,真是一個美麗的誤會,在小四心裡,她並沒有比奧利奧高貴到哪裡去。至少抓了貓之後,小四還咯咯咯地笑了一陣。


  然而佟貴妃不知道,現在她正帶著這個誤會造成的美好幻想,笑盈盈地坐在綉瑜對面喝茶,兩人有來有往地說著些寒暄的話。


  「妹妹臉色紅潤,可見是恢復得不錯。」


  綉瑜不急不慢地跟她打太極:「托娘娘的福,今年山東供上來的東阿阿膠很是不錯,娘娘可曾嘗過?」


  終究還是佟貴妃先沉不住氣,她漫不經心地把茶盅往案上一擱:「萬歲爺說把長春宮的後殿打掃出來給妹妹住,可我還是覺得後殿未免狹窄了一點,恰好後頭咸福宮的正殿還空著,不如……」


  綉瑜不明所以:「娘娘這話我可聽不懂了,只有嬪位以上方可居正殿,掌一宮事務,奴婢愧不敢當。」


  佟貴妃笑得更加溫和可親:「妹妹你誕育十一阿哥,立下大功,依本宮看,就是一個妃位也是當得起的。不知妹妹你意下如何?」


  烏雅氏包衣出身,如果能夠得封妃位,居於眾多滿蒙八旗貴女之上,該是何等的榮耀。佟貴妃滿以為拋出的籌碼已經夠重,笑眯眯地等著綉瑜欣喜若狂地謝恩,好和她談條件。


  沒想到綉瑜只是不咸不淡地說:「謝娘娘厚愛,奴婢不敢妄想。」


  佟貴妃不敢相信綉瑜居然不為所動!這可是妃位!包衣宮女出身的嬪妃在本朝還從來沒有得封過的高位!她只能把原因歸結於,烏雅氏是個不見兔子不撒鷹的,硬著頭皮把這齣戲唱了下去:「你放心,本宮一定會在皇上面前促成此事,只不過……」


  「不過?」


  佟貴妃終於圖窮匕見:「不過咸福宮屬於西六宮之一,與承乾宮相距甚遠。為了十一阿哥的身體考慮,不如妹妹親自跟皇上請旨,讓他五歲之前不用往你那兒請安了,這樣可好?」


  綉瑜恍然大悟。原來這就是「雍正與德妃關係」的千古奇案里,把母子關係推向絕境的源動力——對權勢的渴望壓倒了母子親情,又恰好有人提供了一個好價碼。


  在這宮裡,位份就是一切,沒有位份的人就要整日里給別人下跪磕頭,口稱奴才。低階宮妃小到出入宮門的自由,大到尋醫治病的權利,都牢牢地掌握在一宮主位手裡。


  很顯然歷史上的德貴人心動了,她能得封高位,除了受寵能生,恐怕也因為她用長子換取了在這個宮裡生存下去、養活更多孩子的能力,從此完全退出了小四的生活。夠理智也夠狠心。


  以雍正爺傲嬌又驕傲的性格,怎麼會再認可這樣一個生母?

  綉瑜心裡的石頭終於落了地,不怕千難萬險,就怕稀里糊塗。她當即起身向佟貴妃行了個大禮,感激涕零地說:「奴婢卑賤之軀,只怕拖累了小阿哥。娘娘深明大義,真是叫奴婢感恩戴德,不如由奴婢同娘娘一起向皇上進言,改了小阿哥的玉碟,把他過繼到您名下,豈不更加名正言順?」


  「這……」佟貴妃手一抖,差點打翻了茶盞。她提出這個交易,本來就是陽謀。烏雅氏若是答應,她就得一個貼心的養子。若是不答應,就休怪自己翻臉無情。


  沒想到烏雅氏不僅答應了,還順著杆子飛快地往上爬。過繼可不是抱養,幾乎等同於親生,即使她日後再生孩子,親子的地位也得在這個孩子之後了!


  現在輪到佟貴妃進退兩難了:她若不答應,顯得她不是真心疼愛孩子。她若答應,不僅抬高了這個孩子的身份,還成全了烏雅氏一片愛子之心,以後小阿哥懂事了,豈不是更對她這個生母感恩戴德?

  佟貴妃只能僵硬地扯了扯嘴角:「你有心了,但過繼事關重大,不是咱們說了算的。不如妹妹先向皇上提請安一事。」


  綉瑜拿著手帕抹淚:「奴婢豈不心疼小阿哥兩處奔波?可是這玉碟一天不改,奴婢就一天是他的生母,本朝以孝治天下,這豈不是叫人非議阿哥不敬生母?所以還是請娘娘先請旨更改玉碟吧。到時候奴婢絕不會再干擾娘娘母子的感情。」


  她從頭到尾擺出一副「我只盼著孩子好」的樣子,油鹽不進,還扯出孝道的大旗。佟貴妃被梗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能急匆匆地丟下一句:「日後再議。」就像只斗敗了的公雞,氣鼓鼓地離開了長春宮。


  綉瑜一個人躺在炕上笑了半天,樂呵呵地回到內室,摸著兒子頭上烏青的小捲毛,在初冬的寒風裡也覺得春意盎然。


  即使拒絕了佟貴妃的要求,會讓原本的困難模式升級為地獄模式。甚至她可能不會再成為「德妃」,而是止步於嬪,倒這至少說明歷史是可以改變的,不是嗎?

  接下來的幾天是綉瑜穿越之後最開心的幾天。她在坐月子,輕易沒人打擾。每天醒來蹭蹭兒子,兒子睡了就蹭蹭貓,貓不理她了就樂呵呵地帶著春喜她們剪窗花、抓石子兒、下五子棋。純嬤嬤看了都笑著搖頭:「小主哪像個做額娘的人。」


  等到小四滿月這一天,綉瑜難得穿了一身喜慶的妃紅色百蝶穿花旗袍裙,裙鋸上滾了捲雲紋飾,頭上的首飾也換了全套精緻繁複的赤金掐絲頭面。就好比看慣了園中清新秀麗的山茶花,有一日突然換成了嬌艷欲滴的牡丹,連榮嬪惠嬪等人都忍不住多瞅了兩眼,康熙更是眼中異彩連連。


  奶嬤嬤把小四抱到上來的時候,他那揮舞著的小胳膊,讓康熙十分滿意。他夭折的孩子太多了,什麼聰明伶俐都比不上身子結實來得實在,他當即高興地宣布:「朕給阿哥們重新擬了名字,以後五阿哥改名胤褆,太子改名胤礽,十阿哥賜名胤祉,十一阿哥賜名胤禛。日後再新添皇子,也按此例取名,從胤從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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