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庭院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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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 他在嘲弄他。
他想起當年興沖沖地露出這身去見謝閬風的時候, 謝閬風也是這樣一副看不上的神情。
「照貓畫虎,不三不四。」
那股興頭便一下子被澆透了, 強抿出一個笑,轉眼去看外面的紅梅花,「那當然,我本來也不是真的。」
他這樣說,假裝自己不在意,可那種屈辱如跗骨之蛆, 泡在一灘腐朽的黑泥里。
相易的劍正抵在他的脖子上,劍氣切開了血色, 可他竟然一時也感覺不到痛, 只覺得四肢麻冷,雖然他的面容依然微微扭曲著, 那張畫兒一樣精細的臉上好像被拿冷水泡透了一夜, 浮現出一種木然。
他早就想過會有這麼一天, 會有這樣一柄劍穿過他的脖子,送他去無間阿鼻。
他做了一百年的準備, 從穿上這身白衣開始, 在白玉京不夜的輝煌之中,苟活一時是一時, 享樂一時是一時。
但這把來勢洶洶的劍, 一直高懸在他的心口, 冷不丁就是一刺。
他原本以為自己已經做好完全的準備,然而真當出現了的時候,他到底還是覺得徹骨的寒冷,背上的汗濕淋淋地落下來,心火熊熊焚燒著,焚毀了他。
我一點都不想死。
他猛然從心火里生出了一股氣,咬著牙根,才勉強顫抖得不那麼厲害,「是,反正我本來就不是真的。」
相易看著他,從他深黑的眼珠子里照出自己的臉,漆黑的眼珠子邊也是自己的臉,詭秘得可怕,兩頭白髮快貼在一塊了,皚皚不絕。
萬素謀還呆愣愣地佇著,面前兩個一模一樣的相折棠站在一塊,光芒蓋過了這座長殿,可是他竟然一點也不覺得賞心悅目。
相易忽然收斂了笑,直直地看著他,「你到底是怎麼想的呢?」
「我知道最有可能是你,但是沒想到真的是你。」
朱顏慘淡地笑了一聲,「有什麼不可能,假仁假義沒什麼意思,換作你是我,有一天讓你有機會一步登天,受萬人敬仰……你也會願意的。」
相易捏過他的下巴,那力道快把他捏碎,「喲,你很理直氣壯嘛。」
「是,我對不住你,」朱顏拚命想往後退,他意識清醒過來,開始感受到脖頸上血脈的哀嚎了,「我向你求饒,你會放過我嗎?」
相易看著他,眉眼笑了開去,卻笑不到眼底,他一手把他扔在旁邊,高高地看著他。
「行啊,你先求一個我看看。」
朱顏卻不說話了,他雙手撐在地上,那襲金貴的一塵不染的白袍沾上了腳印。
他沉默了很久才小聲道了句。
「師兄。」
相易驟然連敷衍的笑都沒了,像看著一個死人一樣看著他,有一種失望無比的索然,「閉嘴吧,感情牌也太蠢了。」
朱顏想起當年第一眼見到相易的時候,在鹿翡那座小破山裡,穿過蔥蔥樹柏,忽然不知道從哪個犄角旮旯露出來一張拽了十萬八萬的臉,眼角發著淤青紫紅,吊著眼角滿身的喪氣,想來是不知道又是和誰幹了一架。
但是那張臉可真好看啊,不管是氣的惱的愁的苦的,眉眼一轉就是顛倒人魂。
相易的劍此刻正凝在他眼前一寸,他忽然有一些事情想通了,「我一直以為你已經跟著他死在東極天淵里了,原來你沒死,所以那個時候——」
他聲音平直得像磨著什麼。
「逼著他殉淵也有你的一份?」
朱顏看著那柄劍,垂死掙扎道,「沒有人逼著珩圖殉淵,他是自願的。」
「自願?」相易聽得快從肺里笑出來,「哈,行啊,那你現在選吧,你是自願死在我的劍下,還是自願抹脖子自殺。」
朱顏沉默了,他的髮絲垂落下來,微微帶著抖。
相易看著那張明明是自己的臉,心裡卻一陣一陣地犯噁心,那種噁心讓他覺得有些頭暈。
萬素謀聽得霧一陣風一陣,怎麼都覺得是出了什麼大事,下意識地後退了兩步,忽然被一雙手推住。
他猛然回頭望去,見到了一張無悲無喜的面孔。
……和尚?
那是個白衣和尚,手裡捻著一串檀香色的佛珠,僧袍盪來一陣寒意,旁邊的紅梅落上了一層淡薄的雪。
相易瞥過頭來,頭疼地捏了捏太陽穴,「怎麼又是這麼你,陰魂不散的神經病一個接著一個……」
問花合手垂目,「我為你而來。」
相易一腳踢開腳邊的人,劍尖懸到那白衣和尚面前,凝著一道鋒芒。
「小禿驢,勸你離我遠點兒,我現在心情很不好,少來惹我。」
問花看著他,見他三個月來果然一點變化都沒有,微微皺眉,「得罪了。」
相易嫌棄地瞄了他一眼,「你們和尚怎麼也這麼道貌岸然,又不是第一次動手,早就沒什麼罪好得了,可不就只剩仇了?」
問花抬眼,看了一眼殿前的情景,果然和他想象中不錯,若是這兩人重新遇上了,的確是一方壓倒性的威勢。
——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
鏡妖的復刻,就算一模一樣,眉宇間到底比不上真品的灼灼之光。
「既然如此,那都出來吧,」相易的額頭的紅印濃烈起來,那紅印戾氣太重,染得他,「別慫著了——謝閬風,你身上那股爛味兒隔著十八里村我都能聞到。」
紅梅一角,黑衣的男人拎著他的刀走出來,臉蒼白得英俊,名刀上綴著紅絲翡翠,伴隨他出來的還有一個霜衣女人,臉上隔著銀硃的紗面,只露出一雙嫵媚的眼睛。
朱顏猛然抬頭,眼底一陣血紅。
謝閬風原來一直在,卻根本不在乎他的死活。
相易提著那把他也想不起來從哪個倒霉鬼身上撿來的劍,直直地掃過眼前三個人。
他的劍在最高的一段彎折了一部分,那是和名刀過招后的損傷。
一個佛家首圖,兩位白玉京暗領。
都是僅次十大傳說的位置。
行啊。
「磨蹭什麼,一起來吧。」
相易歪頭沖他們笑了笑,他嘴上的紅色加深,勾起一個笑,他笑起來讓整座小長明殿都霎時更亮了些,可是眼底還是一片乾乾冷冷的恨。
問花蹙眉,有些震驚地撇過去。
他……是不是瘋了,別人或許不知道,但是他眼見這人身上的傷已經重成那樣,分明都靠著額頭上那個血咒硬撐著。
不然以他的實力,不把這白玉京等等——
他眼皮一跳,一個心驚肉跳的想法出來了。
相折棠也許不是回來大鬧白玉京的。
他或許本就是來尋死的。
或者……同歸於盡?
死人的劍是最鋒利的,他一眼望去,男人立在長明燈下,抬起頭,白髮下的印記鮮紅如血。
他從來打架喜歡后出招,可是這次他先動了。
一劍如吞鯨。
這小鎮偏得很,唯一熱鬧些的也就客棧的茶水間里。
「這兩日外面世道亂得很!」
「這話怎麼說?」
「聽說是前幾日佛家的鎮魔塔被攻陷了,我叔叔表弟的朋友,就那個仙宗里當差的那孫三兒,連夜跑回來收拾東西,說打算往南逃了!」
「喲,什麼妖怪,難道連仙修都怕了不成?」
「這誰知道呢——」
「喂,都少在老娘這兒裝神弄鬼啊。」
多新鮮呢,天天擱她這店裡傳播些五迷六道的玩意兒,馮青青砸吧了一下嘴,拿手裡的楠木煙槍敲了敲桌子,附帶一個風情萬種的白眼。
「要滾就早點滾蛋兒,我們封隆鎮地小容不下您這位大佛。」
老闆娘是個潑辣的,這賴皮子只得擠眉弄眼地閉了嘴。
馮青青這才低頭撥弄她的算盤,前幾日的那次大地動把後院的牆震塌了一面,這個月又得是赤字當頭……
「老闆,住店。」
馮青青頭也不抬,「住幾天,幾個人?」
「住兩天,一個人。」
馮青青撥弄好了算盤,剛一抬頭就愣住了。
喲,誰家這麼俊的貴家小公子兒。
十五六歲的模樣,白得細皮嫩肉的,一看就知道是好出身,好像有胡人的血統,頭髮跟海藻似的打了捲兒,又似烏木一般漆黑,合攏低低扎了一束。眉峰聚劍,睫毛疏朗粗長,一雙眼珠子青透勝海,卻沉默內斂地垂著。
他一身霽藍內衫,外面罩一件並杭青色的描金外袍,初春的風吹得鼻子發紅,卻並不算可愛,許是因為他眼角天生下挑,英俊得帶著一股子生冷的厲色。
馮青青不由得多看了好幾眼,她曉得這破鎮子上是飛不出金鳳凰的,這種檔次的小鳳凰肯定是打外面來的。
「長得挺招人疼啊,」馮青青清了清嗓子,沖他拋了個媚眼,「行,姐姐給你打個折扣,下次常來。」
這少年還來不及回答,他身後忽然冒出來一個聲音。
「好姐姐,也給我個折扣唄?」
什麼玩意兒?
馮青青循聲望去,臉一下子拉了下來。
哪來的乞丐?一打眼的白,白毛白衣服……算了,這哪是白衣服啊,還糊了不知道哪裡的狗血雞血吧,破爛到都看不出什麼樣式材質了,乞丐都比這體面些,再往下,還少了一隻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