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文殊春秋
雪花無聲地層層落下, 迭迭如絮。
那是鋒銳的雪刀,每一片都薄如新雪,似有魂靈般地繞在他的身邊,皚皚不絕。
孩童赤足, 衣衫薄如夏, 眉睫都似覆雪般白得嚇人。
他已經很老了, 模樣卻還是稚童,不知是他有意無意,連眉目中也帶著天真。
從這深淵旁邊仰視下來, 與這浩瀚的深淵相比,這孩童不過是極小的一個白點。
但他的氣息如這深淵浩蕩一般無二。
他站在東極天淵旁, 腳趾踩在石崖上, 白得發透, 冷冽的罡風從深淵之下吹了上來, 撞在雪花上, 隱隱在空中響起了碰撞碎裂之聲。
孩童緩緩伸出手臂, 猛然張開手指, 那雪花也跟著猛然一聚, 隨即漫天揮灑了開去, 徐徐地降落在這座極淵中。
這漫天的雪花都是他的耳目, 只要他想,他無處不在。
他望了這深淵許久, 思索了片刻, 如一抹飛雪縱身越下。
罡風在他的耳邊不斷劃過, 孩童稚嫩的眉眼卻鋒利得嚇人,他袖口一劃,纖細的身形翻飛墜落如輕燕,和不久前那個狼狽落下的青年相比,他幾乎遊刃有餘,跟逛自己家後花園般輕鬆。
然而——
半盞茶后,他落在一塊突出的石岩上,抬起眼眸往下望去,周身黑氣繚繞,罡風已經直直地刮在他的臉上,好在他的雪花無時無刻不在庇護他。
已經到底了。
孩童稚嫩天真的眉眼間露出了失望的神情。
他已經數不清楚這數年來他落下去了幾次。
東極天淵果然如傳說中的一樣,除非死靈,否則再怎麼重來,也不過是座普通的深淵罷了。
難道真要去他修行附屍之術?
不要,好臟。
雪山不老生不假思索的在心底第七十八次否決了這個念頭,正要重新起身上去,忽地一愣。
那青年不過天靈境的修為,墜落這裡幾乎是必死無疑,但是這裡卻沒有他雪刀的味道。
雪是他的靈心,將雪修行到極致的,這世上只有他一個,他絕對不會出錯。
……可是那個本應該墜落在此的青年去哪兒了?
然則還不等他確認,他的眉心一亮,他又蹙起了眉頭。
東極天淵上的雪告訴他,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來的還恰巧是個他很不喜歡的人。
他的眉宇耷拉了下來,這小孩天生一張臭臉,這麼一看就更不爽了。
他揚起雪花,又飛身縱回。
原本紅浪翻滾的東極天淵忽然晴了,縱然雪花風情無限,卻比不得雲間星辰高高在上的閃爍奪目。
雪山不老生輕點雪花,白袍輕掃,這天地間憑空化出了一把用雪花吊著的鞦韆,而後慢悠悠地坐了上去,手指不經意間抹過腳腕上的血咒,覆上了一層厚厚的雪。
來人是個騷包中的騷包,雪山不老生冷淡地掃了天際一眼,便看見一道紫色身形,以紫微星為方向,疾行而落,遠遠望去,彷彿踏星辰而來。
的確是踏星辰而來,他的金紋雪履下十點銀光,閃得讓人睜不開眼睛。
這男人眉目極英俊,他的英俊既帶了江南男人的溫潤,又帶了點天上繁星似的驕矜,束起的烏黑髮鬢邊斜斜地插了一根簪子。
檀紫長袍銀白外邊,風一掃過,還真的彷彿是天上紫微星所化。
他手持一把長琴,那琴一眼望去也是金貴騷包得不行,從琴弦說起它的出身怕也要說個一天一夜,看得人直晃眼。
相折棠都沒這人這麼講究,天女瞳和雲間絕色姬那些女孩子家家也沒這個這麼騷。
這位天仙般的人物眉眼間微微笑著,溫柔朗聲道。
「老友,好久不見。」
只手摘星辰——天榜,文殊春秋。
他怎麼來了?
雪山不老生極冷淡地掃了他一眼,這人從五行八卦任何一處都與他截然相反,依舊是那麼地討人厭,便又低頭看著自己晃蕩起的腳指頭,覺得自己的腳指頭都比這人有趣八百多倍。
「你來做什麼,這種地方我來守著就夠了。」
文殊春秋看了他一眼,在他雪白眉梢處愣是發現了一處細小的空缺,知曉他定然又是下過東極天淵了,便不動聲色地寒暄道,「聽說東魔境萬鬼眾又加派了不少人手,我生怕那萬秋涼親自來了,唯恐讓老友你受了委屈。」
呸。
雪山不老生白了他一眼,他年紀大了,一點都不想和這個滑頭多說,「用不著。」
萬秋涼有什麼本事,東魔境是蠢蠢欲動,但這些年來他們九人都已復出,這天下到底還是他們十人的天下。
文書春秋又笑了一聲,意有所指道,「折棠的七骨三筋就在裡面,當年我們九人可是約好了,他的骨頭,誰都不能碰。」
雪山不老生又在心裡「呸」了一聲,明明這人是最覬覦得要死的。
「我對他的骨頭沒有興趣,再說了,縱然是我,也進不去這東極天淵。」
「也是,倒是我狹隘了,」文殊春秋頓了頓,又溫柔道,「老友,今夜良辰美景,可否要我為你縱情一首。」
「不要,快滾。」
十大傳說之間的感情似乎都不太好,雪山不老生眉目一凜,雪花忽地凝聚出了一把晶亮長刀飛馳而去,文書春秋手指一翻琴弦,「噌」得一聲撞上,碎了個乾淨利落。
冰刀碎開,又化作了無數飛雪,兩人沉默以對了半晌,終究還是沒能打起來。
雪山不老生揚起他的頭,他的眸也是雪白的,含著一塊冰似的白。
「你到底來做什麼?」
文殊春秋終於斂眉肅然道,「我不久前日觀星辰,星象與我說,東極天淵今日就要塌了。」
雪山不老生蹙眉,「這怎麼可能,我沒放一隻蚊子進——」
他的確在不久前放了一隻「小蚊子」進去。
文殊春秋察覺到了他聲音上的疑惑,凜然道,「你放了誰進去?」
雪山不老生皺了皺眉,沒有回答。
文殊春秋在蹙眉,他的眼睛也是雙狹長的桃花目,溫柔綴星辰,他伸出手指飛快地算了算,卻沒能算出來。
末了,他惆悵地嘆了一聲,「看來東極天淵今晚必塌無疑。」
雪山不老生又道,「不可能,你的星盤怕是早就爛了,好好回去修修吧。」
文殊春秋撩了一把自己的檀紫長袖,搖了搖頭,「老友,折棠的骨頭,怕是藏不住了。」
雪山不老生頓了頓,「你算得真有這麼准?」
文殊春秋道,「我文殊一脈掌管天榜,只有算不出,什麼時候算錯過?」
雪山不老生瞄了這騷包玩意兒一眼,斂下了眉目。
他的確沒有算錯過,那東極天淵難不成真的要塌了?
就因為那隻天靈境的小蚊子?
文殊春秋終於道出了此行的重點,「東極天淵一塌,折棠的骨應當就會現世,絕不能丟。」
雪山不老生望向他,「直接說你來搶骨頭的不就好了——」
文殊春秋目光一凝,笑道。
「老友,你可別說你不怕他。」
東極天殿。
濃綠蔭頭之下,相易吸了吸鼻子,覺得有點癢。
該不會是又有誰在說他壞話吧?
白貓方才醒了過來,它只是只普通的貓,在這裡驟然活了過來,開始蹭著懷抱著它的人。
相易的心情卻不太好。
他望向那扇玄門。
已經四個時辰了,步月齡還沒有出來的。
他的目光落在旁邊的虛影上,虛影依然是那道虛影,沒有正反,沒有一絲情緒波動。
他的手指揉在白貓的下巴上,白貓得了舒服,撒嬌地在他耳邊喵喵叫。
相易把它舉起來,沉思了片刻,我方才這麼柔軟可愛一小玩意兒,我自己都受不了,那小子竟然熟視無睹?
虛影忽地頓了頓,相易察覺到虛影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
他又回頭看了一眼這白貓,心道要辛苦你了,可憐的小東西。
就這麼片刻之間,白貓忽地感覺自己被拋了出去,在空中一頓手忙腳亂的操作之後,虛影猛然受襲,分開一縷黑色殘影席捲上了白貓。
虛影皺眉,這白貓怎麼發了瘋?
不對,一道白影飄過。
虛影失聲道,「你——」
那縷殘骨怎麼突然有了意識?
然而白影的速度比他想象中更快,相易幾乎是不假思索地打開了那扇門。
不,也不是不假思索,在那四個時辰里,他已經想得很明白了。
他怎麼也用不著欠一個小孩人情。
門一開一關,虛影愣了愣,低頭看了一眼地上那隻貓,還是沒想明白。
白貓委屈地舔了舔自己的爪子,「喵喵喵」地圍著虛影轉。
一踏進那道玄門,相易便抬頭尋找了起來。
這道玄門簡單得過分,廣闊的雪白玉階之上坐落了一座巨大的祭壇之上,他的目光放在了祭壇之上。
轟隆轟隆的雷聲不絕於耳,相易動了動喉嚨,飛身踏上雪白台階。
……呼,他深呼了一口氣。
祭壇的中央雷聲不絕,噼里啪啦一陣響,裡面一個人影晃動,看得他自己都覺得疼。
祭壇旁邊跪了一個赤/裸的女人,膚色雪白如雲。
相易琢磨著這就是那美貌魂骨,敲了敲她身前的石塊,「打擾一下,姑娘你是不是該上去幫個忙什麼的?」
女人雙手撐地,低頭似是在質疑人生。
「他竟然說我根本不夠美,不要我。」
相易,「……」
相易滿懷心事地走到祭壇邊。
霽藍長衫的青年單膝跪在沐浴在雷電之中,緊閉雙眼,愣是一聲沒吭。
這小孩到底在想什麼?
相易心裡也不知道為什麼怪難受的,他本來都想一走了之了,就是覺得這小孩——
不是,你一個主角,用得著這樣嗎,這麼漂亮一不穿衣服的大美人擺在這兒,他不收?
想什麼呢?
相易琢磨著,我當年是真把他寫成性/冷淡了,不應該吧。
還不等他琢磨出個所以然來,祭壇忽然一晃,相易蹙眉,東極天淵差不多要塌了。
果然,祭壇上的雷電閃了兩下,停了。
相易上前抱住那青年,撩開他的背後,露出火紅的一道命匙。
得帶他離開這兒——
相易心情複雜地拍了拍青年的臉頰,「步月齡,步月齡,你是不是沒長腦子?」
青年英俊的臉上現在焦黑一片,可憐得相易也罵不下去了。
「步月齡,月齡,齡齡,玲玲?哎我真是……」
他摸了一把這小孩快焦了的臉。
真傻還是假傻啊?
他這樣對我,我怎麼捨得殺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