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苟延殘喘

  月色清貴。


  「你要走了嗎?」


  天女猊站住了, 她撫弄了一下蓮花瓣似的裙擺和精細的髮鬢,勉強讓自己看起來沒那麼驚慌,今晚她細細塗上了紅色的唇脂,芙蓉桃花面, 柔和的目光黏在青年的臉上, 頗為羞澀惆悵。


  「我……我會一直在這裡等你回來的。」


  青年連眉頭也沒有蹙, 只是略微瞄了她一眼,像是在路上看到了什麼奇怪的東西,然後又轉過身繼續向前走。


  天女猊, 「……」


  她小跑上前,想要拉住青年的手臂, 然而步月齡像是水裡的魚, 微微一側就滑開了。


  這次他倒是蹙眉了, 敷衍地瞥了她一眼。


  天女猊手一僵, 收了回來, 吶吶道, 「我、我就是想和你談談, 這些年, 我怎麼說……」


  她頓了一會兒, 有些難過地低頭, 似是覺得難以啟齒,「我怎麼說, 也是你的未婚妻, 你這樣冷落我, 可是我也還是——」


  步月齡沉默了一下,打斷她,「皇嫂,請自重。」


  天女猊,「……」


  她眼圈一紅,眼淚來得比話都快,蹲下身捂住了臉,哭得泣不成聲梨花帶雨,「我知道你在怨我,可是我有什麼辦法,當年父親要我嫁給堯,可是我心裡只有你——」


  「你知道那天在白玉京,我一百個一千個不願意,可是為了我父親的未來,我只能……好在那天你哥哥及時暴斃,我才保全了自己。」


  步月齡,「……」這話聽得誰都挺想當場暴斃的。


  「前些天我給你做的桂花糕你吃了嗎,我做了好久怕你不喜歡,那是我親自摘的桂花,」天女猊小臉有些發紅,「我起得好早,上面還有露水。」


  步月齡蹙眉,總算說了句最長的,「我討厭桂花。」


  天女猊,「……」她其實也快撐不下去了。


  不過她還是很堅強的。


  「以前你沒見過我,其實我一直在暗地裡喜歡你,你有沒有靈心我都不在乎的,這三年來我日日夜夜守在你的身邊,難道你還不能明白我的心意嗎!」


  她又開始抽抽噎噎,哭得開始起勁了,編得自己都快信了,這次見步月齡沒有要打斷她的意思,一口氣哭了三刻鐘不帶歇的。


  「你一走我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再見到你,我、我其實只是想來問問你,我們可不可以從頭來過?」


  步月齡沒有回答,沒有同意,但也沒有拒絕。


  呼,總算是打動他了吧,她暗地裡偷偷瞄起一隻眼睛。


  可惜眼前只空空蕩蕩的一片,她愣了片刻,朝前後左右細細地掃過都沒有半個人影——顯然人走茶涼好一會兒了。


  天女猊氣惱地在原地跺了跺腳。


  這步月齡到底是不是男人啊,如果是的話,他怎麼會這麼些年來一點對她一點都不動心呢?


  難不成,天女猊腦海中一個靈光劃過,皺起眉頭,真的和傳說中的那樣——


  步月齡覺得天女猊哭喪很煩,直接劍鞘撐地,翻身爬上了屋檐。


  他的輕身術是得到天女瞳的親傳,走過去輕如飛燕,沒有一點聲音,如同貓踏雪地,無聲敏捷。


  沿著屋檐往前走了半盞茶,燈火驟然亮了起來,那是胥霜宮的前殿,殿門前站了百來個人,皆是年輕人,服飾各一,有新白有濃紫,皆是出身十宗的新代弟子,身姿嚴謹斐然。


  步月齡匆匆掃了一眼,意外地發現有一個女孩的身影還算眼熟。


  鹿幼薇得知他就是步月齡的時候,也很意外,畢竟多年前竟然有過一面之緣。


  這個人近些年來大放異彩,其當年也是參與那場白玉京大亂的人之一。


  那些傳聞千奇百怪,也不知道幾分真假。


  步月齡是代表天閣前來的,這一次同與十宗弟子參與獵骨行,獵骨行是正道為了磨礪新一代的弟子舉辦的遊歷賽,要他們前往東極天淵與東魔境率領的萬鬼眾展開較量,其宗旨是生死自擔,自然前來的都是新代弟子中的精英。


  看到那個攜劍的青年出場的時候,眾人皆是一屏息,私下裡用氣音小聲道。


  「那就是那個雙靈心的天玄之子了——」


  「他當真一定靈心就是天靈境?」


  「我聽說當年的白玉京之亂,他和『那個人』之間關係匪淺——」


  「哪個人?」


  「還有『哪個人』,就是那個誰都不能說的人——」


  鹿幼薇在旁邊聽得有些發膩了,這些人一天到晚不知道勤學苦練,比女孩子還愛八卦。


  她將目光落在那個時隔三年不見的青年身上,一時頗為唏噓。


  他竟然就是那個步月齡?


  青年比當年地牢的時候身形拔長了許多,那個時候的步月齡眉目間依稀還有些稚嫩,言談中還有一絲少年人特有的迷茫,可現在那種迷惘已經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一眼難到底的鋒銳之氣,同樣一身霽藍長袍,步月齡看起來比那時有底氣得多,眼窩深邃的精緻中帶著一把無形的刃。


  這把刃能削人的精神氣兒,反正鹿幼薇一見到他便忍不住站直了身體。


  他本來就生得很清貴,天閣的玉色髮帶將他烏黑長發低低束起,乾淨利索,英俊得很雅緻,也很冷淡。


  和三年前相比,他看起來更沒有人情味了,至少當年,鹿幼薇想起,當年他身邊那個戴面具的人受傷之後,他看起來頗為驚魂未定,現在想來已經不會了。


  鹿幼薇看著他的手指一直握著他的劍鞘,顯然是個極愛劍的人,也極信任自己的劍。


  天閣一共來了十來個人,只有步月齡的出場是讓所有人注目的。


  最早的一批就是鹿翡的攬月宗弟子,最後一站就是西猊,自西猊向東八百餘里就是苦林,苦林深處便是傳說中的東極天淵,東極天淵旁邊又隔了無妄海,無妄海盡頭便是傳說中的東魔境。


  此行必是苦行,如今正道式微,東魔境虎視眈眈,修仙一道著實犯難了許多,獵骨行分了好幾屆,他們這一屆已經是第七屆了。


  這世道如今人人如流水浮萍,不進則退,若不歷練自己,便只有死的命,鹿幼薇時刻謹記於心,她出身好,能有這樣的覺悟很難得。


  這一行百人,十宗各出了一位領師,走在最前面,百名弟子走在後面,皆是年輕人,抱負相同,交談起來也沒有什麼阻礙,鹿幼薇遲疑了一下,特地停了下來,走在了步月齡的身邊。


  「你,」鹿幼薇遲疑了一下,小聲地指了指自己,「你還記得我嗎,三年前那個封隆鎮……」


  青年瞥了她一眼,遲疑地點了點頭,他對她有印象。


  鹿幼薇呼了一口氣,「沒想到這麼有緣分,真沒想到竟然真的就是你,我還以為是我記錯了。」


  步月齡遲疑道,「是我。」


  鹿幼薇一愣,耳畔像過了一陣清風,心神霎時被定住了……這青年的聲音可太好聽了,她張了張嘴剛想再說些什麼,抬頭忽的見一群紫冠白袍的弟子貌似漫不經心地靠了過來。


  那是白玉京的弟子,鹿幼薇皺了皺眉,他們想幹什麼?

  步月齡略略蹙眉,天閣的弟子走在另外一邊,步月齡似乎並不合群,眼下白玉京這麼一波弟子涌了過來,顯得他們兩個在隊伍尾巴邊兒很單薄。


  白玉京弟子中為首的一位步月齡竟然意外也認得,只因為很多年前,他花重金買過一副這人的畫像。


  他和相易長得有一點點的像,在於眼睛那兩寸,生得也有兩分風流氣兒,但是這人就生得比較陰柔,除了眼尾的這麼一絲的相像,其餘的地方就天差地別了,光是這麼一副狹隘模樣,步月齡看了都覺得像是對那個人的侮辱。


  這陰柔男上下左右打量了步月齡一眼,冷笑了一聲,「你就是步月齡。」


  步月齡拉過鹿幼薇,怕她也被找了麻煩,直接從白玉京弟子中穿了過去。


  陰柔男臉色一變,這人竟然這麼不把他放在眼裡,他冷笑一聲,高聲道,「噁心人的斷袖。」


  旁人大部分都聽見了,目光傳了過來,猶疑不定。


  鹿幼薇聽得心裡一跳,想起了那個傳聞,忍不住為這青年委屈地咬了咬下唇。


  步月齡卻沒有一絲停頓和回頭,置若罔聞。


  鹿幼薇臉有些發熱,忍不住問道,「你都不生氣嗎?」


  步月齡頓了頓,司空見慣地回答道,「沒什麼好生氣的。」


  鹿幼薇道,「我聽聞白玉京現在已經四分五裂,早就不是原來的天下第一宗了,一半的弟子都退了宗,不少甚至已經追到東魔境去了,剩下的這些苟延殘喘著,急於撇清和『那個人』的關係,恨不得——」


  步月齡頓了頓,當真是一點都不生氣,「我知道。」


  鹿幼薇長長地嘆了口氣,道,「不過,你便是被『那個人』看上了也……也挺好的,至少,他現在沒有再對你做那樣的事兒。」


  步月齡腳步一頓,有些僵硬。


  算了,也不知道現在的留言都傳到第幾版了。


  鹿幼薇小聲地附耳過來,「說句不好的,其實我好羨慕你,我也好想得到那個人的垂青啊,我可你沒這麼好運,我還是沒能見過天下第一美人到底長成什麼樣子,沒想到你已經……哎,真是不同命啊。」


  青年也嘆了口氣,「……他那不是垂青,他這個人,就是很壞而已。」


  鹿幼薇聽得一愣,沒懂,「什麼叫很壞。」


  步月齡抬頭看了一眼月色,忍不住回憶起那個王八蛋,輕聲道,「哪裡都壞。」


  鹿幼薇動了動喉嚨,一臉不可置信。


  哪、里、都、壞。


  天吶,這聽起來可太刺激了。


  所以傳聞竟然是真的嗎,那個人……竟然真的是個斷袖?

  難怪他出名七百多年,愣是沒有一位紅顏知己,鹿幼薇搖了搖頭,頗為唏噓。


  太可惜了,萬千少女的夢想都這麼被熄滅了。


  數百裡外的苦林某處。


  一棵參天古樹下亂七八糟地堆了一地屍骨,這裡的人顯然是已經死了好些年了,忽的一個小骷髏的手指頭動了動,隨後沒過多久,它在一堆屍骸中慢悠悠地爬了起來。


  它長得很小,應當是個小動物的骨頭,等它站起來的時候,晃了晃白骨做的尾巴尖兒,才隱約可見那是一隻貓的屍骨。


  它剛一爬起來,就重重地打了個噴嚏。


  然後它的下巴就被這個噴嚏吹飛了。


  它臭著臉把自己的下巴撿回來,一邊自言自語道,「……什麼玩意兒,大半夜的難不成還有人在罵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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