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秋收冬藏

  相易做夢了。


  因為這個夢做了太多遍, 所以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夢。


  說是夢,不如說是一段回憶。


  一段糾纏了百年的夢魘。


  他眨了眨眼睛,面前是一座被雪覆蓋的庭院,這庭院分九曲十二迴廊, 上有松墨玉脂覆蓋, 下浸透十二色碧香, 他現在正處在第三迴廊中,旁邊有一個面容清麗的女人,嘴角有一顆硃砂痣, 她的眼睛很美,是極罕見的冰綠色, 瞳仁中像是刻了十八宿星辰。


  可這麼一雙漂亮眼睛, 卻是個瞎子。


  她是天榜美人卷原排名第七的盲女, 無父無母, 被文殊千秋撿到, 是當年天榜美人卷中唯一的凡人。


  相易想起來了, 她後來很快就死了, 所以第七讓給了喬丹塗。


  他向前走了兩步, 不由自主道, 「好久不見, 文殊小姐。」


  「原來是白玉京主,盲女不過一介凡人, 不敢妄加家主名姓, 」盲女頷首, 她只盲眼,盈盈微笑道,「您又來了,是想要聽什麼?」


  她手裡拿著一把金弦琵琶,和她一樣很漂亮,在這十二迴廊中也熠熠生輝。


  相易輕車熟路地回答道,手指敲了敲手中的摺扇,道,「聽《蝶戀花》。」


  盲女也沒有任何變化地回答道,「您果然還是這麼愛這曲子。」


  相易道,「是,我想學學。」


  盲女勾起一根琴弦,只聽「錚」得一聲,一道清音灑落迴廊,「這首曲子寫自古音奇才珩圖君,聽聞他是從古人的詩里得悟的,其曲奇絕美妙,您好有眼光。」


  除了幾位友人,這世上其實少有人知道珩圖是他的師父,或許是他成名太早,入白玉京太早,而珩圖只是個喜歡唱唱小曲兒寫寫字的。


  相易心裡忽然一陣痛,嘴上卻不由自主地說出那句命中注定好的台詞,笑道,「還湊合吧。」


  他很想動,可是動不了。


  《蝶戀花》的曲子一點點地堵住了他的魂,響徹在文殊十二樓里。


  明明是一場清麗小曲,聽在他耳朵邊倒是快成了一首奪命曲,急急竊竊地打在他的心頭,一陣一陣地疼。


  「庭院深深深幾許——」


  背後又有一個男人的聲音傳過來。


  「淚眼問花花不語,」相易隨口接道,「文殊老賊,你終於肯出來見我了,我不過是跟你借本書,你這人做什麼這麼小氣?」


  文殊千秋笑了一聲,「我有什麼不敢的,對了,折棠,你袖子上怎麼有血。」


  相易想就此閉上眼睛醒過來,可是偏偏不如他的願。


  他連自己的表情都控制不了,莫名其妙地笑道,「什麼有血,你少胡說——」


  他抬起袖子,笑容凝滯了下來。


  這是珩圖的本命血,平日折在靈紙上,他藏在袖口裡,圖個吉利。


  現在它漏了出來,只有一個原因——


  珩圖快死了。


  文殊千秋是世上最有見識的人,他愣了愣,也反應了過來,「折棠,這是誰的本命血?」


  這是誰的本命血?


  他眼前一片殷紅,幾乎讓他窒息。


  相易忽然捂住耳朵,蹲了下去。


  夠了,這個夢為什麼還不肯放過他——


  文殊千秋的聲音卻還纏著他。


  「折棠,這是誰的本命血——」


  「珩圖!」


  他猛地睜開眼睛,失神地望了天花板許久。


  果然是那個夢。


  他用力地喘了三口氣兒,轉了轉眼珠,和方才精緻的十二迴廊相比,這裡就陰森得有些嚇人了,沉重的魔氣暈染著他的身體。


  不過這些不算什麼,比較糟糕的是,相易忽然覺得自己身體自頭部以下都動不了了,他只能晃了晃頭,一轉眼卻看到了宦青。


  他的臉還是那麼秀氣,這妖孽十年如一日地裝清純美少年,一點都不害臊。


  但是宦青的臉色不知道為什麼很不好看,冷冷地看著他,手裡竟然拿著招魂卷。


  宦青討厭萬秋涼,相易想起來了,他那會兒出來可能是真的去找萬秋涼打架的,沒成想相易直接倒戈,而宦青又是無理由站在相易這邊的,只得和他一起來了東魔境。


  至於嘛這麼生氣,宦青和萬秋涼到底什麼仇來著?


  相易覺得頭還有些疼。


  相易嘗試著和他打了個招呼,「嗨,呃……怎麼一大早的誰招您了?」


  宦青冷冰冰道,「你終於捨得醒了。」


  相易晃了晃頭,腦子裡有點糊,「我睡了很久嗎。」


  他的記憶有些斷片,好像不知道為什麼真的睡得有點久的錯覺。


  他記得他昨天大鬧了白玉京,在千宗大會上,堂而皇之地加入了東魔境。


  想起這個相易有些興緻勃勃,賊好玩來著。


  宦青的眼神刻在他身上,「還行,也就睡了三年。」


  睡了,三年?

  相易傻了,「……什麼玩意兒?」


  頓了頓,他揉了揉額角,「我這不是昨天剛來的東魔境,我記得清清楚楚,我來的時候還嫌棄這房子難看來著,東魔境這樓是哪個不開眼的造的,怎麼——」


  「是,那不開眼的老頭兒覺得您不懂得藝術,跑出來和你理論,理論了三刻您就昏過去了,直到現在,」宦青涼涼地看了他一眼,「你透支了那麼久的血咒,只是睡了三年,你該慶幸,我覺得你沒死才是上天的恩賜。」


  完了他想了想,「算了,你這玩意兒一直受老天爺喜歡。」


  相易閉嘴了,摸了摸額頭沉寂的血咒,「哦。」


  果然還是不能亂來,他當年撐著血咒,破了三千恕,和問花那小禿驢幹了一架,兩敗俱傷,全靠血咒強行修復,後來在小長明殿又和那幾個傢伙來了一頓,又是一陣強行修復。


  血咒是個什麼東西呢,用自己的骨血和靈力做交換,以千萬種咒印為輔,生生催動生體的極致。


  這玩意兒是古荒時期流傳下來的了,凡是墮魔者,身上都會被刻上血咒。


  既是詛咒,又是無窮盡的令人貪婪的力量。


  「哦?」宦青冷笑一聲,「您也真是個人才,你在那一百年裡用血咒虛刻了一個假的七骨三筋出來,難怪我見你怎麼沒了七骨三筋還撐了這麼久,你不知道血咒的反噬有多強嗎,要不是萬秋涼拿他自己的功力護著你,你怕是死了三個來回都不夠。」


  相易砸吧了一下嘴,覺得自己嘴裡有股味道,「有漱口的嗎?」


  宦青,「……成,反噬死你個傻吊吧,我再也不想管你了。」


  這玩意兒是真的一點都不在乎自己的身體?


  宦青也不知道自己心裡是個什麼滋味,就挺想打他一頓的。


  相易試著想再動動,發現是真動不了了,和那一百年前被塞進塔里的時候一個樣,「我這就又癱了?我血咒呢,再給我刻上,老子還要去闖東極天淵把我的骨頭搶回來。」


  宦青覺得自己有些窒息,「……您可真是個不屈不撓的老人才。」


  相易很謙虛,「還行。」


  宦青揉了揉額角,「東極天淵萬秋涼早就派手下的惡鬼眾去了,只不過現在全天下都知道你的七骨三筋埋在那兒,正道一端已經在那裡守著了,為首的是雪山不老生,很難摸進去,你一睡不醒,萬秋涼以為你嗝屁了,也不是很想管你。」


  「可是我現在醒了,」相易臉不紅心不跳,一點都不覺得自己給人家帶來了麻煩,「作為東魔境的新主人,他什麼時候把七骨三筋給我拿回來。」


  宦青沉默了一下,「你知不知道你睡的這三年,發生了什麼?」


  相易又砸吧了一下嘴,有點嫌棄自己,「漱口水漱口水——」


  宦青,「……」


  血咒沒弄死他,他現在倒是挺想弄死他。


  宦青道,「謝閬風自裁了,自裁之前,他說出你早就入魔的事情,得您老人家的福,現在天下大亂,正道快瘋了,為了與您抗衡,九大傳說幾乎全被請出了山。」


  相易道,「亂就亂唄,不是挺好的。」


  宦青轉過身給他去倒漱口水,但又頓了頓,回過頭來道,「還有一件事。」


  相易眼皮一跳,「哦?」


  宦青道,「原來你那撿來的徒弟,就是西猊那個有名的廢物皇子。」


  相易呼了一口氣,這個他當然一點都不意外,「然後呢?」


  宦青撩開眼皮看著他,也不知道是覺得可憐呢還是怎麼著。


  「他現在很出名,三年前您當眾一頓瞎撩,全天下都跟他過不太去。」


  相易道,「哦。」我故意的,我就是不讓這小傻子好過。


  宦青道,「不過現在不一樣了,他去年成年了,拜入了天閣,成了天女瞳的關門弟子。」


  「因為他竟然萬中無一的雙靈心之體。」


  雙靈心這玩意兒有多強呢,具體說不好,反正一出世就是天靈境,是真真正正的天玄之子。


  而天女瞳和天女猊一字之差,可是千差萬別,同是天女家的人,天女瞳那可是十大傳說之一,是一個很不好惹的老女人。


  相易想了想,不過長得好看,年紀不是問題,該收後宮以後還是要收的。


  宦青琢磨著相易臉上的變化,頗有些興緻勃勃的期待,「你猜你當年這麼搞他,讓他受天下之……反正不管從嫉妒還是怨恨來講,他前兩年過得挺不順的,你猜——」


  「他恨不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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