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宗門天機

  謝閬風目送那輪弦月消失在夜空中。


  沉思良久,他翻過手中刀刃,刀色凜冽如鏡,映出他半張臉孔。


  謝閬風,你真當不是個東西。


  他眉心平如山水一色,喃喃道,「可這就是我的道啊。」


  垂下手,他倚在門上望著冷冰冰的那株紅梅。


  他心下木然地抽了幾下,手指劃過刀鞘的紅絲翡翠,依稀記起這紅絲翡翠也是他送的。


  昔年死生摯友,如今割袍絕義,真當恍若隔世,可見這麼多年來,事事不如人意,樁樁違他本心。


  「謝某萬死不悔。」


  完了他竟然忍不住笑了笑,他想到若是剛才那人還在,一定會斬釘截鐵地對他說「那你就去死吧」。


  底邊黑影在夜色里化開,躊躇地上前,「樓主,小長明殿那邊——」


  謝閬風微微搖了搖頭。


  他忽然覺得自己快老了,他今年五百一十七歲,依他的修為來說,處於正好的年紀,鬢邊卻泛出了白絲,黑袍索然,竟勾出絲形銷骨立的可憐來。


  「再讓我想想……好好想想。」


  萬素謀還跪在小長明殿前的蓮池邊,眼前燈火輝煌,照的這位原本精細雕琢的貴公子現在看起來狼狽得要命,髮絲凌亂,眼底烏青,衣袍落盡風雨。


  整個人跟個紙片似的可憐。


  相易站在旁邊的梅林里瞅了他一會兒,覺得好似有點眼熟。


  一琢磨,哦,這不就是那無法無天的小廢物嘛。


  「啪——」


  萬素謀跪得正起勁,面前忽然落下一塊石子,啪得蹭過他眼角的肌膚,痛得他眼角一抽抽。


  「什麼人?」


  他猛然回過頭,望向四處,可身後茫茫赤色梅林,卻是白玉京的花陣,若不是通曉白玉京的人,應當是進不來的。


  莫非刺客?


  他心裡一驚,連忙站了起來,可是跪得太久剛一起身腿便是一軟,又重重地跪了下去。


  他還還不及呼痛,耳邊一道勁風,見是一道白衣人影出現在他的面前。


  萬素謀嚇得夠嗆,伸手想拔出自己的劍,兀然想到他的劍已經斷了,只能一臉驚恐地抬起頭——


  他一愣。


  月色溶溶,他瞥見了那張永生不忘的面孔。


  相易「啪」地拍了一把他的頭,站在他身前,「喲,行這麼大禮,懂事兒了啊。」


  萬素謀傻愣愣地看了他好一會兒,又傻愣愣地往小長明殿看了一眼,眼圈一紅,「……您肯出來見我了。」


  哭得還挺委屈的哈。


  相易有些嫌棄地看他,「哭什麼,男人做事敢作敢當,自己幹了什麼混賬事心裡沒點數嗎,哭天哭地有什麼屁用?」


  萬素謀垂下頭,吸了吸鼻子,「我在這兒跪了三個月了,您都不肯來見我。」


  ……牛逼,相易驚悚地瞄了他一眼,「你這主意可真夠睿智的。」


  難怪這人到現在還不曉得裡面那人和外面這人不是同一個,合著直接開跪不交流的。


  萬素謀聲音哽咽,一股腦道,「我錯了,宗主,我實在沒想到……是我急公近利,我該死,我對天指誓,絕不會再仗勢欺人,無端——」


  「停停停,」相易轉了轉眼睛,話鋒一轉,「其實吧,我告訴你件事兒。」


  萬素謀一愣,「什麼?」


  眼前人微微仰下身子,萬素謀喉嚨動了動,眼見那抹瑰麗之色離他越來越近。


  「我是個假的。」


  萬素謀傻了老半天,茫然地「啊」了一聲。


  「我是相折棠他爹,」相易的胡謅的本事那是隨口就來,「相大仙。」


  萬素謀上下左右瞅了那張臉一遍,呆了吧唧的,「……啊?」


  「您,我從未聽聞我們宗主有父親,」萬素謀抿了抿唇,眼神看起來很窒息,很是猶疑,但偏偏那張臉,一看見三魂就能丟七魄,「您、您是認真的?」


  「那可不,」相易道,「不信我帶你進去看看啊,你們家宗主好端端在裡面呢。」


  「那……」萬素謀心如死灰,「那我三個月,豈不是跪錯了人。」


  相易慘不忍睹地瞥了他一眼,「可不,傻孩子。」


  萬素謀顫顫巍巍地站起來,茫然中透露著一絲的絕望,「您……您修養得可真好。」


  相易背對著這傻子,萬萬沒想到他還真信了,差點笑得岔氣,好在他面色一凜,繃住了,「還行吧,馬馬虎虎。」


  他繼續扯道,「只因我與我那兒子生得一模一樣,修為也相差無幾,你認不出那也是正常的,況且白玉京瑣事繁多,我經常與他交替,要說我是個半個宗主也沒什麼不妥。」


  完了他頗神秘道,「不過這可是宗門天機,你萬萬不可泄露。」


  萬素謀一臉「原來如此」,難道之前宗主能一人分/身兩地,他急忙追上來,一臉心焦,「那、那您大人不計小人過,這件事萬素謀難辭其咎,可否讓宗主……別因為這事兒恨我。」


  相易道,「那有什麼不行。」


  萬素謀深呼一口氣,蒼白的面容上感動得一塌糊塗,「您、您真是菩薩心腸。」


  相大仙在逗人的時候總是特別大方,「好說好說。」


  萬素謀忽然想到什麼,心情又是一沉,「可我跪在這裡三月,宗主也不肯見我一面,我對您做了如此大不敬之事,砸了白玉京的臉面……他一定厭棄死我了。」


  相易琢磨著應該是謝閬風不讓那蠢貨出來丟人,隨口道。


  「你想太多了,他這個人呢,就是欠跪,我都沒和他說過,指不定他壓根不知道你為了什麼在這兒跪著呢。」


  萬素謀死心了三個月,聽了這話心裡生出了希望之種,「那您——」


  「走吧,」男人側過眸,白鬢如雪砌,聲音懶絲絲的,「我現在就帶你去見見我的好兒子。」


  萬素謀心神一屏,就這麼傻愣愣地跟了上去。


  小長明殿是沒人看管的,全白玉京都知道,他們宗主從來不喜歡旁人叨擾,故而這麼多年來但凡有事只會在蓮渠外通稟。


  近百年來尤為嚴重,出入寥寥。


  那是白玉京第一人,旁人萬萬不敢驚動。


  蓮渠上有一道窄小的木橋,都說蓮渠底下棲息著一條千年的地澤天青蟒,這麼多年來萬素謀雖然沒見過,畢竟這麼多年來,還真沒什麼人敢闖進去。


  住在那裡的,可是小長明仙相折棠啊。


  萬素謀見男人直接踏步走了上去,半晌,還一點兒事都沒有。


  果真如此——


  萬素謀心裡莫名對心尖兒上那位人多了兩分親近。


  原來宗主也如同凡人一般,有父母至親,其至親還如此溫厚——


  相易「啪」一腳踹上小長明殿的門,沒踹開。


  又踹了兩腳。


  萬素謀,「……」他剛才說到什麼來著,哦,溫厚仁慈。


  呃……應、應該吧。


  宗、宗主的父親偷自己家的馬算偷嗎,踹自己家的門算踹嗎?

  那肯……肯定不算啊!


  萬素謀努力在心裡說服自己。


  一道勁風襲來,小長明殿的門從裡面被嘩然吹開。


  萬素謀眼睛一亮,心神一漾,但見那襲高高在上白衣立在通透輝煌小長明殿正中央,抬眸遠遠冷聲道。


  「誰?」


  萬素謀眼神痴痴地望著那人,急忙掀袍跪落。


  「大人。」


  那是天下第一劍,百年來,除了第一年入京之時,他不過遠遠窺其三面。


  絕不會忘。


  「你?」白衣略微皺眉,並不是很記得這人,但依稀知道,「誰准你進來的?」


  萬素謀傻乎乎道,「我與令尊同往。」


  白衣茫然了一瞬,蹙眉道,「放肆。」


  萬素謀繼續傻乎乎道,「素謀與您的父上——父,欸?」


  他回頭看了一眼,方才看那位大人看得入迷,大人的父親什麼時候不見的?


  只見他的宗主冷冷地暼了他一眼,他心中這些天本就賭了一口氣,那張攝人得近乎瑰麗的面容冷得很難看。


  「滾。」


  萬素謀,「……」


  ……怎麼和說好的不太一樣?

  「相折棠」手一滑,拔出那把曠世的劍,刃鋒一揮,低聲道。


  「還是,你想試試我的劍?」


  萬素謀連忙解釋,「您父親,我——」


  「我相折棠天生無父無母,哪來的父?」


  高高在上的白衣語音拔高,顯然是動了怒,然而他瞥了一眼四周,心中忽然忐忑起來。


  謝閬風的御劍六影呢?

  「怎麼沒有——」


  一道懶懶散散的聲音貼著他的耳根劃過,一把凜然的劍悄無聲息地貼上他蒼白的脖子。


  「你爹我在這兒呢。」


  萬素謀眼瞳一縮,「您——」


  兩人貼在一處,一時竟然難分彼此。


  萬素謀愣了半晌,才獃獃道,「刺、刺客?」


  可,那——


  「……你?」


  「相折棠」呼吸一窒,頸邊的冷意一陣吹起一陣。


  他聲音夾著抖,相易聽出來了。


  慫、貨。


  「嘖,還真別說,」他抬起他的下巴,盯了好一會兒,「有時候我也經常被自己迷到。」


  他怎麼會……謝閬風輸了?


  「不過你還是算了,」相易動劍,緩緩凝下一滴血,「你嘛,連我千分之一的風流倜儻都沾不上。」


  「渾身上下寫滿了『假貨』。」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