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白玉之京
「天上白玉京,十二樓五城。」
「仙人撫我頂,結髮受長生——」
一聲蒼老長吟,似是伴著渾厚梵音,順著雨喃喃唱出了一段古詩,在舊牆茶樓下打馬而過的白馬尾男人身子原本歪歪斜著像個醉蝦,聽見這聲也不知道怎的兀然一精神,抬起頭來往上面望去。
「欸,老人家,唱的什麼呢?」
旁邊在屋檐下繡花的紅衣少女瞄了他一眼,見那男人一身白衣,臉上帶了一張雪底燙金邊的狐狸面具,露一小段清瘦的下巴。
這男人聲音裡帶著困和倦,整個人幾欲和底下那匹灰馬黏糊在一起,像是張曳在了泥地里的白紙片兒。
上麵茶館里唱詩的的確是個年邁的老翁,他手裡拿著一把蒲扇,穿了身麻布衣,正愜意著,轉過頭來和那白狐狸面具對了一目,迷迷糊糊道,「小兒荒謬,在此白玉之京,唱地還能有甚啊。」
白馬尾男人打了個哈欠,「我說呢,往東走了七天七夜,總算是他娘到了。」
西猊之北,長曦之東,雲國之南。
三足鼎立之巔,是為白玉之京。
此為白玉京十二樓外一座小小古城,世代依附白玉京而建,終年信奉,而得一方安身立命之所,也敢有底氣妄稱自己是白玉京的一處了。
屋檐下繡花的紅衣少女約莫十六歲,生得黃黑瘦小,但五官秀氣,是個黑里俏,就是穿著一身紅衣服有些俗氣,一雙眼睛跟麻雀似的鬼機靈,她盯著那男人看了許久,覺得這人身上有一種說不出的古怪味道。
「喂,哪來的,你又不是白玉京的仙師,天街十三鷹怎麼會放你進來?」
天街十三鷹是白玉京外三百里的一十三位巡邏仙使,白玉京管束森嚴,即使是在白玉京之外的三百里,也決不允許放進來一絲一毫的可疑之人。
就比如面前這男人,從頭到尾都不像是什麼正經人。
白髮男人暼了她一眼,揚起下巴笑了一聲,「那當然是因為在下我又有本事,又長得風流倜儻貌美如花。」
拉倒吧,女孩往邊上看了看,路過的小城民眾都神色匆匆,誰都不敢多瞧這男人一眼,也是,若是讓十三鷹看見,怕是要與這外人連坐,到時候可是大罪。
紅衣少女擰眉,「你這人怎的臉皮比隔壁二賴子狗都厚……噫,你這面具好看得很,外面買的么?」
白髮男人哈哈一笑,他又歪倒了半邊的身子,看上去很累,但還不忘打趣這小孩,「小姑娘,出過這城沒有?」
女孩搖了搖頭,一雙眼睛明亮,無知無慮,「出去幹什麼,這世道那麼嚇人,為什麼要離開白玉京,我家世世代代信奉白玉京,我娘說,這世上沒有比這兒更好的世外桃源。」
「外面的男人好看啊,」白髮男人沖她眨巴了兩下眼睛,「這小城裡能有什麼好看男人,你這個年紀的小姑娘正是大好青春,又這麼俊俏,就應該出去把那些王八蛋迷得神魂顛倒。」
女孩紅著一張小黑臉「啐」了一口,「不要臉。」
完了她捂住嘴,往四處看了看,好意道,「你快走吧,我不知道你是怎麼誤打誤撞進來的,被天街十三鷹看到可就完了。」
白髮男人還沒說話,他懷裡鑽出來一個灰撲撲的圓腦袋,是只紅嘴肥鳥。
女孩「呀」了一聲,很是好奇,「這是哪來的肥雞?」
……肥雞?
鳥見愁聽聞怒又是「啊」了一聲,扇了扇翅膀又被男人拎了回來,他道,「這是鹿翡的雞,鹿翡你認識嗎,往西走千來里就是長曦國,長曦國鹿翡,哎,那是個銷魂的好去處。」
女孩搖了搖頭,看似有些不開心道,「你快走吧,我不和你說了,可不能連累到我。」
白髮男人捋了一把馬尾,「喲」了一聲,「怎麼著,這天街十三鷹很兇嗎?」
女孩小聲道,「這可不是凶不凶的問題,那可是仙師……仙師你明白嗎,可不是我們這些凡人能過問的。」
完了她補充道,「你已經是這個月第五個誤入這塊的了,前幾個鬧事的最後可都被打了一頓扔出去的。」
白髮男人擺了擺手,「欸,是你,不是『我們』。」
紅衣女孩上下又打量了他一圈,氣得嘟囔道,「你是仙師?你看起來只能是個窮鬼好伐,你看你的馬兒都快累死了,怕也是你搶來的吧,真當我是傻的嗎。」
男人又哈哈一笑,從那灰撲撲的老馬上一抬腿就輕輕鬆鬆下來了,她忍不住多瞄了一眼,只覺得那腿是真長。
他摸了摸老馬的鬢毛,低頭在它耳邊說了些什麼,老馬嘶鳴了一聲,竟然通靈性地跪坐了下來。
他整了整袖子,抬頭望過來,憑著那截下巴倒的確能看出一縷俊美的味道,小女孩臉一紅,把小凳子往裡面搬了點,「你幹什麼?」
「我當然是仙師了,」男人清了清嗓子,「我可是天下第一的仙師。」
「哈,」小女孩這下也來了氣,「你當我不曉得,我就算沒出過這座城,我也知道天下第一的仙師在我們白玉京好好供奉著呢,哎呀你到底還走不走啊,天街十三鷹的仙使能聽到三百裡外的響動,到時候你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
「哦,」男人想了想,往地上撿了塊石頭,「要多大聲?」
女孩沉思了一下,「不用多大聲,他們很……」
「砰——!」
……靈敏的。
她話音未落,只見眼前一道流光,那塊小石頭被男人「嘩」得一下拋出了百來十丈,正中城樓上的古鐘,發出一聲震耳欲聾的長鳴。
樓上的太爺爺耳朵不好使也被嚇了一跳,低頭顫顫巍巍道,「阿意啊,咋得了?」
阿意,「……」太爺爺啊,又有人來找死了啊!
小姑娘獃獃地張了會嘴巴,聽到這聲才反應過來,撒腿就跑,連綉盤也不要了。
這小城裡也一時開了鍋,不過是眨了兩眼的功夫,閉門的閉門,關戶的關乎,城裡空空落落的沒什麼人。
男人往四周看了看,摸了摸鼻子低聲道,「這麼嚇人的嗎。」
阿意想看又不敢看,只能從門縫裡瞄著外面,手心裡一陣陣地發汗,她在心裡數著,一下兩下三下——
「嘩——」
阿意呼吸一窒,目光中一道赤火。
相易微微側過身,一支飛火流箭矢擦著他的肩膀飛過。
喲,果然是好凶。
他抬眸望去,一襲黑衫風影,貼著古城的牆壁斜飛若燕,快如雷霆,混著兩道銀色冷光,如沙雪之鷹一擊必中之勢。
來人聲線泛起冷冰冰地一簇死氣兒。
「犯我白玉京者,死。」
阿意捂住嘴,眼睛睜大,她的睫毛死死地貼在眼皮上,隨後瞳孔映出一片漂泊血色,微微顫抖,慢慢墜落。
男人不出所料地倒了下來,鋒銳的銀色雙刃一瞬而過,正好切中他的頭顱,往上揚了八百尺的血,咕隆一聲掉在地上,滾了兩圈……看起來好可笑。
阿意望著那個頭顱,傻愣愣地想。
都說了走還不走,這到底是哪來的傻子啊。
她忽然難過起來,不知道是為了什麼,明明這男人看起來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可就是讓她好難過。
天街十三鷹中的這一位往地上那人頭淡漠地瞥了一眼,鬆了鬆手腕,覺得似乎是自己太小題大做了。
「這人可也太不自量力了。」
旁邊夾過來一道聲音說出他的心聲,他輕哼了一聲,「可不是,這世上多的是不自量力,看不清我白玉京……你!」
他猛一回頭,見那狐面男人笑嘻嘻地跟他打了個招呼。
「多謝快遞,正缺衣服呢。」
阿意呆愣愣地捂住嘴,見那如天威聖旨一般的天街十三鷹被不知怎的輕輕一敲,便像只小羊似的軟綿綿塌了下去。
男人把他身上這件袍子一扒,一邊扒還一邊嫌棄,「白玉京今年負責審美的這塊是不是腦子有問題,怎麼挑這麼丑的款式。」
阿意呆愣愣地抬頭,見到那人恰好在和天街十三鷹換面具。
門縫裡暗落落的一指頭粗,她屏住呼吸。
雪底燙金的狐狸面被很隨意地掀開,露出一張臉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