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02.風起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


  不過一日時間,杜蘅在郡主府的所作所為就已經傳遍了整個京城,成為街頭巷尾取笑的談資。如今本就是女性保守之風漸緊之際,杜蘅的所作所為有如一顆炸彈,扔進了這貌似風平浪靜的京城裡,乍然掀起了不小的波瀾。


  這風言風語才傳出的第二日,杜蘅起了身,拒絕了貼身丫鬟梨兒的服侍,才漱了口,她這偏僻的小院里便來了客。


  「二小姐,」一個看上去不過十五的少女緩步走進了杜蘅這稍嫌破敗的院子,對著她福了一福身,「夫人召您過去說話。」


  「原是母親身邊的大丫鬟綠蘿姑娘,我本就該去給母親請安,怎還勞你走這一趟。」杜蘅笑著應了聲,面上看不出端倪。


  這綠蘿雖對她口吻客氣、行禮也甚為規矩,但這臉上卻是不減傲慢之色。畢竟是主母房裡的大丫鬟,只見她身穿一件豆青色滾邊綉有精緻暗紋的水綠色裙衫,外披翠綠煙紗碧霞羅提花綃,挽著的垂頭髻上插著小巧可愛的碧色珠釵,這全身上下的行頭竟是比杜蘅還要考究精緻些。


  杜蘅面上並無推拒之色,只淡淡道:「還請綠蘿姑娘稍歇一會,容我梳妝一番。」


  那綠蘿聞言,不由得有些詫異,她本以為出了這檔子大事,這杜蘅肯定是不願去請安的,正因如此,夫人才會勞動她來走這一趟。


  沒想到杜蘅本人倒是平靜的很,像是早就知道有這一天似的。她驚訝地看了杜蘅一眼,見杜蘅已經坐在了梳妝台前,只得退後一步,站在杜蘅身後,狀似無意輕聲道:「那還請二小姐您快一些,夫人還等著呢。」這句話雖輕,但既是警告,又是敲打。


  杜蘅微微一笑,道:「杜蘅自然不敢讓母親等我,否則豈不是折煞了我。」


  綠蘿本來還以為這二小姐要費些時間折騰的,沒想到答應得還挺爽快。若是她用梳妝來拖時間,那也太蠢了。


  逃避並不是辦法,正如綠蘿猜測的一樣,杜蘅早就做好心理準備了。只不過,她比綠蘿猜測的還要更早做好心理準備——早在她在郡主賞花宴上撕破衣服,打算破釜沉舟的那一刻,她就已經預料到這一刻了。


  貼身丫鬟梨兒走上前來,小心翼翼地為她梳妝。


  杜蘅凝視著銅鏡里這具身體的面容,一時有些發怔。


  這實在是張嫵媚艷麗的臉蛋,是一等一的美人,與上輩子的她簡直是天壤之別。縱然這身體只是皮囊,但擁有這樣姣好的面龐和完美的身材,實在讓杜蘅羨慕不已。她曾經費了那麼大的力氣,也沒能瘦下個五六斤來,那些脂肪就這樣頑固地貼在她的身上,巋然不動,她失落之際又忍不住想要暴飲暴食,於是這又是個無解的死循環。


  這個杜蘅美得張揚,美得妖嬈,只不過在這個端莊溫婉之風盛行的朝代,她美則美矣,男人卻不會樂意將她娶回家做妻子。


  一開始的時候,原主還是期待著主母能將她許配給良人做妻的,她已經受盡了庶出的痛苦,只願兒女皆不再是庶出。但因為主母的苛責和厭惡,她逐漸失去了這份期待,轉而對付起杜棠來。


  當初為了能夠有個好的歸宿,原宿主極力想要掩飾住自己身上的「媚意」,故意往端莊的方向打扮,想向杜棠靠攏。可兩人本就是不同風格,她的氣質也與杜棠截然不同,這樣做過猶不及,終究不過是畫虎不成反類犬罷了。


  不過,若是杜棠與杜蘅一齊走在大街上,男人們的眼睛總是更願意多瞄幾眼杜蘅的,畢竟欲/望是最誠實的審美觀。但是,即便這些男人願意偷偷地多看她幾眼,表面上也是要裝作不屑為之的。畢竟如今君子之風盛行,即便他們內里不過是個小人,表面上也非要裝出個翩翩公子的風采來的。


  就如同杜棠前一世的夫君,明明對杜蘅垂涎三尺,表面上卻裝作大義凜然地同情、照顧妻子的庶妹,左右不過面子二字罷了。而原主也是瞄準了這一點,才能這樣順利就勾引到這個渣男。


  梨兒給杜蘅挽了個普通的垂鬟分肖髻,又挑了根百合花貓眼步搖插/進她的雲鬢中。妝了后,杜蘅站起身來,她的百花裙蕩漾開一個弧度,廣袖一揚,即便是如此簡單的裝扮,然而她那張美艷逼人的臉,那挺直的背脊,身上那股折不彎的驕傲姿態,那股不服輸的倔強堅韌,竟令她顯得如此耀眼。


  「好了,走吧。」杜蘅朝綠蘿伸手示意,「綠蘿姑娘先請。」


  綠蘿不著聲色地收回了目光,福身後便走在了前面。


  杜蘅能感覺到。


  那風,要以一種勢不可擋的姿態來了。


  而此時的她,最佳的處理方法便是迎風而上!


  杜家主廳一片寂靜,好似一根針掉落在這裡的聲音都能清晰可聞,整個主廳都籠罩在一股沉悶、壓抑的氛圍中,風雨欲來。


  杜蘅視而不見,依舊這麼坦然地、毫無畏懼地邁過了門檻,姿態優雅迤邐,徐徐朝主位上福身:「見過母親。」然而她話音未落,一個暴怒的嗓音登時打斷了她。


  「逆女!還不跪下!」


  此時坐在主位上的當家主母正滿臉怒容,目眥欲裂地瞪著她。


  這位杜夫人看上去還不到四十歲,她身穿織金纏枝紋立領窄袖長袍,裝扮得雍容華貴,端莊典雅,身上不怒自威的氣勢十分震懾,卻也阻擋不了她有些憔悴的形容。


  語畢,還不等杜蘅反應,兩旁就有婆子上前,二話不說就強行按下她的肩膀,令她跪在了地上。


  那位夫人身旁坐著的中年男子面色複雜地看著杜蘅被按跪在地上,張了張嘴,卻還是沒有說話。想必這位便是杜蘅的父親了吧。


  也是,后宅之事向來都是由杜夫人主事,他一個男子,若不是茲事體大,是不會參加這樣的場合了。想來,任由主母磋磨她,苛責她,造成原主這樣的悲劇,這位不管不顧的父親也是加害者之一。若是這父親對杜蘅能有些憐惜,就不會任由這些婆子將她按在地上了。


  杜蘅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露出個嘲諷的笑來。杜父將她的笑容看在眼裡,心中竟不由一震,想起了杜蘅的生母——那個剛極易折、早早死去的,他最疼愛的姬妾。


  杜夫人隨手將桌上的鎮紙扔向杜蘅,正好砸中了杜蘅的額角,她本就肌膚雪白,這一砸登時烏青了一片,而那鎮紙也滾落一邊。


  她怒火攻心,開口便罵道:「好你個杜二小姐杜蘅!你這般年紀竟這樣狠毒!竟敢做出這等事來!你竟喪心病狂到想陷害自己的嫡姐!你是何等居心!竟使出這樣的毒計,想讓你嫡姐在郡主府丟臉!想這樣害我杜家!你知不知道你和棠兒同出一門,她若丟臉,你只會更掉價!如今你更是在郡主府里辱沒了我杜家門風,我豈能再容你!」她看著杜蘅的眼睛都快流出毒汁。這個搶走了她夫君的賤人生的小賤人!她恨不得殺之而後快!

  「母親。」杜蘅抬起頭來,目光平靜卻銳利,直視著主位端坐的杜夫人,道:「母親說我在郡主府里辱了杜家門風,我也不想為之辯駁。但是,不知母親說我使出毒計,想讓嫡姐在郡主府丟臉,想害杜家這一說是從何而來?」比起杜夫人的暴怒,杜蘅顯得十分從容,神色平靜。


  這樣的平靜卻愈發觸怒了杜夫人,她拍案而起,怒極反笑:「好啊,你竟還敢狡辯!非要我對你動手才肯坦白不成?」


  「婉如,你且等等。」眼見著夫人說動手,杜父終於忍不住出手阻攔。


  「你要為了這小賤人與我撕破臉皮?!」杜夫人轉頭瞪著眼前的男人。憤怒幾乎讓她的臉扭曲,她想起來當初這個男人為了杜蘅的母親想要背棄她的模樣,愈發怒不可遏。


  她看著男人,指尖卻直直地指著跪在下面的杜蘅:「她可是藏了惡念要害我們的棠兒!棠兒她可是我們第一個女兒!而且,這還關係到你們杜家的顏面!她這可是蛇蠍心腸呀,不僅要害了我們的棠兒,還要把整個杜家都拖下水去!這樣的賤人,你還要護著嗎!你對得起杜家列祖列宗嗎?!」


  「這……」那男子顯然陷入了猶疑,「可蘅兒、蘅兒也當不會做這種事……」他的目光望向杜蘅,又看了杜夫人一眼,終於低下聲來,斟酌著語氣道:「婉如,不如先聽聽蘅兒怎麼說。」


  「父親終於肯聽我怎麼說了嗎」沒等杜夫人說話,杜蘅諷刺一笑,聲音輕卻滿是嘲諷:「這十六年來,父親沒怎麼管過我,如今終於願意聽我說了?敢問母親,您說我想要陷害姐姐,可否是親眼所見?」


  「這需要親眼所見?」杜夫人「嗤」了一聲,恨恨道:「若不是你想向棠兒下手,卻陰差陽錯害了自己,又怎麼會在郡主府丟這麼大的臉?!」


  「那麼,敢問母親手上可有我向姐姐下手的證據?既然我想使計陷害姐姐,這又是否是姐姐親眼所見呢?」杜蘅並沒有回答杜夫人的問話,只轉向了沉默地坐在一旁的杜棠。


  聽到杜蘅的話,杜棠臉色複雜地看向了她。


  「姐姐,敢問你是否親眼所見?」面對杜棠的眼神,杜蘅並沒有退縮,只是定定地看著她,一字一句地重複了一遍。


  杜棠還未說話,杜夫人便已暴起:「你還敢說這種話來威脅我的棠兒!棠兒生性善良,不願加害他人,若不是你自食惡果,恐怕在郡主府丟臉的便是我的棠兒了!」


  「那麼,既然並非是姐姐,我才是丟臉的那個人。母親又為何認為,我會是使計的人呢?若是我使的毒計,又怎麼會害到自己身上?這豈不是極不合理嗎?」杜蘅條理清楚地辯解道。


  「狡辯!狡辯!謊話連篇!」杜夫人被杜蘅氣得直拍桌案,指向她的手指都在顫抖。少刻,她轉向一旁的女兒:「棠兒,你來說,你是否親眼看見她拆你的外衫?」


  聽見母親的疑問,杜棠有些遲疑。她停頓了一會兒,轉頭看了一眼跪在下面的杜蘅。此時的杜蘅依舊驕傲不減,只平靜地望著她,那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沒有什麼特別的情緒,杜棠卻看得不由得後退了一步。


  她確實沒有親眼看見杜蘅對她的衣服做手腳。她只是根據前世的記憶推測得來,其實並不曾親眼所見。


  但是……那一刻,杜棠的腦子裡閃過了前世杜蘅癲狂的笑容,那雙死死盯著她的充血的眼睛,口裡說著「我恨你!我恨你高高在上的優越感!我恨你對我那所謂『無微不至』的照顧!」的樣子。


  杜棠艱難地點下了頭去,恍惚中,她聽見了自己的聲音,冰冷不帶絲毫感情:「是我親眼所見。」


  這句話一出,杜夫人不由鬆了口氣,露出了一絲輕鬆的微笑。她剛剛可真是怕棠兒會心軟,放過這小賤人。


  有了「人證」,也沒必要再審下去,人人都知道杜家大小姐性情溫婉平和,是絕不會撒謊的。


  「來人,把杜蘅拖下去,關進柴房!」杜夫人直接揮手下了命令,而她身旁的杜父,只是嘆了口氣,終究還是就此沉默了下去,沒有再發一詞。


  杜蘅只靜靜地看了杜棠一眼,唇角露出一絲無力的微笑,她閉了閉眼睛:「既然如此,母親就容我自己走去柴房吧。」既然事已至此,她也不再辯解,只是想要掙脫身後婆子的束縛,縱然這樣的掙扎會令她受傷,但是若是自尊受傷,她更不容許。


  「好,鬆開她。」杜夫人撇了撇茶碗里的茶沫,眸里閃過一絲狠厲,卻還是同意了杜蘅的要求。


  兩個婆子鬆開了手,嚴嚴實實地圍在她身後,杜蘅筆直地走出主廳。


  事情發展至此,倒是與杜蘅所想一般無二,並未超出她的預料。


  她本就未曾想過今天能夠全身而退。只要目的達到就足夠了,臨到跨門檻前,杜蘅不著聲色地側頭,看見杜棠臉上的神情和攥緊的手指,她露出了個隱秘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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