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第三十六章
都敏俊教授霍然低頭。
被他緊擁在臂彎里的女孩,臉頰正貼著他的心口,眼眸半睜半合,渾身無力,已經醉到無法思考了。可她剛剛說的那些醉話,一字一句,卻聽不出絲毫玩笑的意味。
不,或許那也不是什麼醉話……
都教授靜靜地看著清和。
朝夕相處了這麼久,雖然沒有明說過,可教授心裡是很清楚的:清和一直自認是他的負累。每一次發生意外,他趕過去處理,她的眼睛里永遠寫滿了愧疚,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道歉。
「對不起」,「非常抱歉」,「又給老師你添麻煩了啊」……
這些話,清和對他說過無數次。
——她是他的鄰居,是他悉心教導的學生,更是他陰差陽錯間背上身的包袱。
不自覺地,清和這麼定位了她自己。
所以就算彼此之間再親近,她也沒有對他傾訴過思念。當然,他們兩個人沒有長久分別過是原因之一,可最關鍵的是……
「想念你」這種事,清和是不願意說出來的。
可能的話,她或許更希望讓他離開。至少要離她遠一點,不要總是卷進她的麻煩事里,不要把她的什麼事情都當成他的「分內之事」,不要永遠為她處理善後,費盡心思。
不要因為她而這麼累。
畢竟,拋開「師生關係」,她並不是他的誰。而他對她,也早就遠遠超出一個老師該對學生負有的責任了。
醉倒的女孩喃喃自語著:「雖然我什麼也不能為你做,還總是讓你那麼辛苦……」
——被背負的人,擔心背負著她的人是不是太過辛苦。
因此,偶有分別時,清和也不會說自己想念他。他轉身離開,清和從不挽留,只會微笑目送。那樣的表情,會讓教授覺得即使他不再回來,清和也不會去刻意尋找。
她甚至希望,能好好地送他離開。
「……」
彷彿是有些不舒服,酒醉的女孩在他懷裡細微掙動,都教授低垂了眉眼,雙手輕抬,幫她調整到一個最適宜的姿勢,清和就立刻恢復了安靜。
——從身體到心靈,這個女孩都依賴著他,這一點顯而易見。可越是如此,清和才越是想要斬斷與他的聯繫,讓都敏俊擺脫負累,自由生活。
偏偏這些心事,清醒的時候,她從不會說給他聽。
說了,才是真的對不起他,才是全盤否定了他為她所做的一切。在都敏俊沒有放棄之前,清和就算再內疚,也不會先他一步轉身。
——寧願被誰捨棄,也不願捨棄誰。
「……傻瓜。」
盈滿了酒氣的房間,都敏俊教授的這句低喃比任何美酒都更醉人。
「才不是呢。」
含糊著嗓音,女孩伸手攬上都教授的脖子,好讓抱著自己的人省點力氣。
——醉了都記得要體貼對方。
「只是說了一直想說的話。」
「……你想說什麼?」
「很多,很多很多……」
「……比如?」
「唔……」
腦子一片混沌,完全沒有辦法思考了,那些深深埋藏過的心事全都翻湧而上,而女孩只能別無選擇地吐露。
「比如,美惠啊,在釜山,她也問我是不是有喜歡的人。我還記得,第一次這麼問的……是張慧星律師呢。」
「她是修夏非常……非常在意的人。」
「因為修夏看著她的眼神,我之前從沒見過呢。」
都敏俊教授的眉間驟然一蹙。
「我很久沒有見過修夏了……我知道,是他不想見我。他在躲著我呢……我很想他。」
「可是,我同樣不會去見他。」
女孩抬頭看向都敏俊教授,然後,彎彎唇角,輕輕微笑。
「我會看著他離開。他會很好。」
「就好像某一天,我也會看著老師離開……老師也會很好。」
一直一直隱藏著的話,明知道說出來只會惹他生氣的話,酒醉之後,就這麼一口氣傾訴了出來。
都敏俊的眸光漸漸沉凝。
他曾要她向前走,走去未來,清和當時答應得很好,也真的一直在這麼做。可讓都敏俊沒有想到的是:清和計劃的那個未來里,竟然沒有一個空位。
不論是躲了她很久的朴修夏,還是一直陪著她的都敏俊。
——她要去的那個地方,寂寞也好,寒冷也罷,都不想讓他們任何一人作陪。
女孩笑容平靜:「我什麼都會忘掉,所以,不能陪著會一直記得我的人……」
也就是說,朴修夏有意要避開她,這很好,那就只剩下他自己需要清和擔心了。於是她突然加入社團,逐漸減少和他相處的時間,這些看似莫名其妙的舉動,就此得以解讀。
——她希望都敏俊能成為第二個朴修夏,和她疏遠,直至告別。
溫柔又殘酷。
可問題是……
「……你隱瞞了我什麼?」
都教授皺著眉,語氣陡沉。
都敏俊本人就是清和的病歷記錄。他清楚地記得,剛剛被確診心因性遺忘複發時,清和再怎麼難過也沒有失態,始終保持著鎮定,更沒有計劃著要遠離誰。
可現在的她,身邊只剩下都敏俊一個人,卻想要把他也一併推開。
因為「什麼都會忘掉」嗎?
都敏俊教授把女孩往上託了托,讓她枕在自己肩頭,然後直視向她:「你的記憶怎麼了?」
清和的記憶有所混亂,這個他一早就知道,可那只是「混亂」而已。
——記錯了約定的時間,走去了無人上課的教室,以為上個禮拜的事其實才發生不久。人生的順序性從此打破。雖然對生活造成了影響,但藉助其他手段就能克服,比如把每件事都設定成手機提醒之類。
她唯一「忘掉」的,只有和朴修夏兩個人差點出車禍的事。在清和的記憶里,那天從她出門開始,到在醫院醒來,全是空白一片。
沒有留下丁點痕迹。
除此之外,她一切表現如常。
可換個角度思考,如果是清和不想讓他擔憂,有意隱瞞病情,把所有的異常都遮掩成了正常的話……
「你有什麼事不肯告訴我?」
都敏俊教授動也不動地看著清和。
他懷中的女孩同樣凝視住他,漆黑的瞳仁里只倒映著都教授一個人,那樣專心致志,連眼睛也不捨得眨一下,不願錯過與他對視的每一秒。
「……不是什麼大事。」
清和攬著他的手突然一緊,笑意那樣溫柔,卻彷彿下一秒就要哭出來了:「我一定要瞞住老師的事,其實並不重要,只是……壓在心口上。可我每天都會告誡自己一萬遍,那些事,到我死去為止……」
——「絕對不要說給你聽。」
都敏俊教授的神色瞬間一沉。
世上最不會說謊的女孩子,卻用了這樣斬釘截鐵的語氣,告訴他,她在竭盡全力地欺騙他。哪怕是死了,都要把她的秘密咬在唇齒間,然後帶進墳墓,化為塵土。
——至死,都要瞞住都敏俊。
因為怕忘記,所以每天都要這麼告誡自己,一萬遍。
「那麼,你究竟隱瞞了我什麼?」
「……」
「……清和!」
女孩收斂了笑容,緊抿雙唇,固執地搖著頭。其實之前已經說了那麼多了,可到了此刻,她的本能竟然生生壓制住了酒勁,使她如願保持沉默。
——如果真是「並不重要的事」,清和又怎麼會做到這種地步?!
都教授的眉頭越皺越緊。
原本平靜而契合的氣氛突然被打破,都敏俊教授向來遷就清和,可她無論如何也要守住的秘密,這一次,都教授卻覺得自己非知道不可。
——他有預感,那會決定他的後半生。
沉默的對峙就此開始。明明誰也沒有說話,連視線也錯開了,他們之間的無形繩索卻已經被絞緊,兩個人誰也不願讓步,哪怕被繩索勒痛了腰肢,也不肯先向對方低頭。
這是都敏俊與尹清和的第一次角力。
都教授眼底的神色愈發沉重,這也是他從未對她展露過的神情。
「清和。」
語氣端肅,完全不同於平常叫她的口吻。
——以教授對她的態度而言,這已經是在發怒了。
清和的眼圈突然一紅,盈盈水光漫上她的雙眸,波光鱗動。那一瞬間,都教授幾乎以為自己要惹哭她了,卻沒想到清和緊接著就把臉埋在他的頸側,攬住他後頸的手也跟著加大力氣,整個人就這麼伏上他的肩。
……這到底是在撒嬌還是要逃避?
一下子,沉重的氣氛就再也營造不起來,都教授甚至有點哭笑不得。可那原本絞緊的繩索,就在同時,已經被他先一步鬆了力。
「好了,不要哭,我不問了。」近乎是嘆息的語調,都教授空出一隻手,撫上清和的後背,再次重複道,「你不要哭。」
而回應他的,是女孩驟然收緊的雙臂。
緊緊地攬過來,以一種對清和而言簡直是不可思議的力道,即使是都教授都有些難以呼吸。一向溫柔的女孩卻毫無所覺,只是更緊,還要更緊地把自己貼近向他。
她是那麼用力,甚至抓皺了他的西裝。
轉眼間,兩個人已經貼近得全無縫隙。
都教授抱著清和的手突然一僵。
——不同於他們曾有過的任何一次擁抱,不是他曾給予的扶持和安慰,這是更親密的一種姿態。清和這樣,簡直就像是要敞開心扉,把他一個人溫柔包裹。
「清和……?」
伏在他肩上的女孩咬著唇,依舊沉默,只是再次收攏手臂,更緊地擁抱了他。
行動往往比言語更直觀。
他剛剛對她發火,是真的惹她難過了。可清和那樣的性格,柔軟又倔強,她打定主意不肯說的秘密,就一定會死守,不可能因為他動怒就輕易妥協。
那她的難過要怎麼辦?
她不能說,即使醉成這樣也不能說出來發泄。而一片混沌的大腦也想不出別的方法了,她的身體只能跟隨潛意識行動,用最有效最直接的方式安慰自己。
而那個方式是……
——擁抱他。
本能地,不加思考地,身體自行選擇地,這樣一種安慰她自己的方式。
於是拚命緘默的那些秘密,一瞬間,全數泄露在這個擁抱里。
都敏俊教授突然說不出任何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