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第二十一章
畫面就這麼靜止下來。
小巷中的閔俊國,被推開的朴修夏,還一臉茫然的路人,甚至是路邊商店裡播放的音樂,正準備跳轉的交通燈,運作中的路況監視器……這一切,都停頓在最恰好的一秒。
而路中央的那個少女,她和貨車的距離就在咫尺之間,都已經是千鈞一髮的時候了,她的表情里也沒有流露出任何驚恐,甚至沒有側身看一眼身邊的貨車。
事實上,她正保持著推開朴修夏的姿勢,手都還沒有放下來,身體朝向他站著,專註地凝視著對方,眼眸中只有滿滿的擔心。
那是隨意定格在某一瞬,也依舊會純美清澈的目光。
可是……
都敏俊教授看著眼前的女孩,眼底波瀾不驚,卻在心裡慢慢做出了一個結論。
……很傻。
——這樣不計代價地救人……她是太傻了。
都教授從不輕賤人命。
這四百年裡,出於種種緣由,他學過太久的醫術,也救治過太多的病人。長久以來的醫生生涯,讓他比任何人都更看重生命的價值。
他無比深刻地認識到,那是多麼珍貴的存在,無論貧富貴賤,都只此一次,絕不重來。
——有那麼一刻,時光彷彿曾短暫回溯。在都敏俊的眼前,似乎有誰的身影正在緩緩倒下,純白衣裙上有鮮紅的花朵綻放,只要一眼,就在這四百年的歲月里常開不敗。
切膚之痛,刻骨銘心。
……
都敏俊教授的眼睫微微一動。
不管為了什麼,也不管是為了誰,都不應該拿自己的生命做賭注。
因為那是最荒唐的賭局,太笨,太傻。即使贏了,也是最不值得的勝利。
他一直這麼想,然後這許多年過去,也就再沒遇見第二個這麼傻的人。
——語言往往也是世上最真實的謊言,說得出口,未必就真能做得到。即使許諾時說得再情真意切,口口聲聲願意為對方付出所有,可事到臨頭,真到了要以命換命的時候了……
又有多少人敢言出必行?
都敏俊絕非性惡論者,只是經歷如他,信錯過人,走彎過路,漸漸也就學會了淡漠,學會了疏離,學會了不要對他人抱有過多期待。
這麼多年,他一直以為自己已經學會了的。
直到今天。
今天,他那乖巧的,穎慧的,聰明得甚至讓人無法不喜愛的學生,莫名其妙犯了一次傻,就險些闖出大禍。如果不是他及時趕來,她幾乎就賠進了自己的一條命。
而這樣傻傻的,笨笨的,不顧一切的清和,讓他一想起來就忍不住要皺眉。可是,隱隱約約地,都教授心中堅持多年的信念,似乎也在他眉間的顰蹙中漸漸動搖。
比如擔憂,比如關心,比如……惦念。
比如為了某個在意的人,就真的拼上所有,哪怕纖弱,也想努力到最後的最後……
就算以命相搏。
……
果然還是太亂來了。
難得的,在面對清和的時候,都敏俊教授居然冷了眼神,嚴厲得近乎訓斥。他甚至已經在打算,之後一定要好好教訓她一次,要讓她知道,一定要牢牢記得,再也不準做這種傻事。
畢竟……
都教授停了停,終於還是上前一步,熟門熟路地將少女攬進懷中,輕輕橫抱在手臂上。
——畢竟在他的天平上,朴修夏……不會比清和重要。
這件事,他絕不會向第二個人承認。
抱著清和,都敏俊教授朝朴修夏的方向走出幾步,卻一眼也沒有看他。視線只落在少女蒼白的臉和失色的唇,他眉頭一鎖,卻到底還是彎了腰,一手護在她頸后,一手攬住她的腰,讓清和整個人靠在自己胸前。
而他,從來都是纖塵不染的都敏俊教授,則向後倒在了地面上。
距離朴修夏幾步之遙。
也就是那一瞬,在他們身旁,時間恢復了流動。
沒有人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在路況監視器的記錄里,因為未知異常,畫面曾出現短暫空白,等再度清晰的時候,原本站在路中央的少女已經被人護在懷中,兩個人避過貨車,齊齊倒在了一邊。
——出乎意料的驚險,卻也沒有超出「常理」。
都敏俊教授的表情沒有任何波動,淡漠得一如既往。
然而,隔著幾步的距離,有人卻已經把神經綳到了極致。
「清和!」
朴修夏不知道自己現在是什麼表情,也不知道自己的語氣究竟驚慌到了什麼地步,他甚至不知道為什麼前一秒還在眼前的人,后一秒就會出現在身邊。
事實上,朴修夏的腦子裡已經一片空白。唯一還記得的,還能留存在視線里的,只有在推開他時依舊眼神溫柔的少女。
不記得自己是怎麼走過了那幾步,只覺得每一步都艱難到費儘力氣,直到靠近清和身邊,伸出手,觸碰到她的手臂,那一刻,他對世界的感知才有所恢復。
也是直到那時,朴修夏才驚覺自己竟然在發抖,不只是手而已,他整個身體明明非常僵硬,竟然還在不停發抖,就算握緊拳頭咬緊牙關,也完全無法控制。
更沒有機會給他控制。
——不阻止朴修夏靠近,但也沒有理會他的意思,都敏俊教授直接抱著清和站起身,看一眼懷裡,他眉頭很快地一皺,立刻就打算離開。
他的車就停在街角。
朴修夏怔怔,下意識就跟著邁了一步。
「……可以的話,留在這裡,處理好你自己的事。」
都教授不回頭,腳步邁得很快,和他說話的語氣很淡,很穩,平靜得沒有一絲憤怒。
可他的聲音,確實是前所未有的冷漠。
「我不希望清和醒過來的時候,還需要面對警察的筆錄。」
醒,過來……
只清晰捕捉到這三個字,朴修夏心口一痛,趕上去,果然看見清和靠在都教授的肩頭,眼睛緊閉,臉色雪白,唇上甚至已經微微泛了紫。
是了,她這樣的身體,這樣的場面,這樣……本不該讓她經歷的危險……
清和的話,就應該柔軟地微笑著,要無憂無慮的,映在她眼睛里的,應該一直是藍天,陽光,雲朵。
——那才應該是清和的生活。
站在一片混亂的事故現場,聽著耳邊嘈雜無比的各種聲音,朴修夏愣了一會,握拳的指節不知不覺間就青白畢現,腳步本能地就想要抬起。
最後卻還是停在原地。
「……我知道了。」
靜默片刻,再開口的時候,朴修夏的聲調甚至已經平穩下來,「至於清和……就拜託您了。」
那微妙的停頓被掩飾得很好,彷彿什麼事都沒有發生一樣,只是在最後半句出口的時候,他才彎下了腰。
那是一個非常鄭重的大禮。
——不止是這件事,也不止是今天。這份把清和交付出去的拜託,一旦他說出口了,連自己都承認了,大概……就真的再也沒有餘地了。
對此,朴修夏心裡一清二楚。
也正是因為他很清楚,太清楚,清楚得過了分,所以才會這麼鄭重其事,甚至彎了腰,低了頭。
希望現在帶她走的這個人,無論對清和抱持著怎樣的感情,都可以好好照顧她,保護她,陪伴她,不要像他一樣,不要放開她的手,不要總是讓她擔心,害她難過,更不要使她陷入危險。
要讓她平安,讓她健康,讓她開心。
要讓她笑。
劉海遮掩下,朴修夏眼底的神色模糊得不可辨認。
——因為那個女孩……她笑起來的樣子……
那兩個人的身影已經消失在街角。
朴修夏還是站著不動。
——「……最好看了」。
這一句,只從唇邊無聲滑落,既然那個女孩聽不見,他就只說給自己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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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實際上,都教授其實知道朴修夏對他行了禮。
他甚至聽得懂那個少年的拜託,明白他是要把清和交託給他,真心誠意,儘管未必是心甘情願。
他只是不想回應。
——清和今天會出事,不管當時她自己是怎麼想的,起因顯然都是這個少年。都敏俊教授雖然不喜歡遷怒,可要說他對朴修夏沒有半點怒氣……
那也實在是不可能。
尤其是現在。
——躺在病床上的女孩,這麼久了,好像還是沒有長大,病號服穿在身上永遠不合身,看起來空空蕩蕩的。小小的手上還打著點滴,只是一針,很容易就找到了血管。
當時連護士都在說,這個女孩……是真的太瘦了。
【病人的情況不太好……近一兩年,雖然只是偶爾,但她的確會有突發性昏厥的狀況,心臟各方面指標也一直不穩定,本來好好調養的話應該會有所好轉的……可是今天……】
其實不用醫生來說,對於清和的狀況,都敏俊教授心裡比誰都清楚。
也就比誰都為今天的事耿耿於懷。
或者更確切地說,從昨晚聽說清和要出門開始,他就有點不妙的預感,很莫名其妙,可就是覺得有點放不下,心神不寧的。
——總覺得可能會出什麼事。
本來按照他的習慣,不接送清和的話就一定獨自騎行。可今天等到他回過神的時候,人居然已經坐在了駕駛席上。
想了想,乾脆也就開著車出門。
接著上課,下課,開車回家,經過某個路口的時候,竟然就聽見了清和跟那個少年在交談……
朴修夏。
都教授坐在床邊的椅子上,看著清和,想著她和那少年說的話,她那時的語氣,還有,她最後看向那少年的眼神。
——清和的眼睛永遠不會說謊,所以,她之前的目光,那樣彷彿只能看見一個人的專註……大概,的確是某種情感的萌芽。
細小,微弱,卻長在她心底的某個角落,無聲無息,直到今天那個少年遭遇危險,才一下子破土而出,顯露痕迹,瞬間強烈到讓她不顧一切。
卻始終不為清和本人所知。
因為直到最後,她的眼神里都只有溫柔,擔憂,關切,那幾乎是一種純粹著的牽挂。
至少是看起來的話,沒有一絲一毫的愛戀。
「……」
不知道為什麼,總之,這個念頭一浮上來,都敏俊教授就突然偏了偏頭,然後無聲地嘆了一口氣。
——懵懂,純粹,不諳世事,甚至連自己喜歡上了某個人都不自知……
這樣一個意外笨拙著的……
清和。
都教授幾乎是無奈地看了她一眼,停了停,卻還是伸出手。
輕輕幫她把落在側臉的一縷頭髮撥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