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第 56 章

  那一夜, 皮皮睡得很沉, 就像回到了閑庭街56號。她夢見自己與久違的祭司大人在那張舒服的大床上雲雨。四周點著白色的香薰蠟燭, 裝在透亮的水晶杯中, 窗外花蔭簾內燭影, 空氣中飄浮著木蕨清婉的芬芳。頭頂那盞仿綾紙鑲邊的老式宮燈上貼著一張剪紙:犀牛望月, 昏黃的燈光將它的投影灑滿四壁。他們都有些迫不及待,卻又配合得淋漓盡致,她任性地享受著祭司大人的取悅,所有的細節都是美的、充滿詩意的:夢回無處覓,細雨梨花濕。朱唇淺破桃花萼、夜寒手冷羅衣薄。酒力融融香汗透、春嬌入眼橫波留……


  她實在太累了,連續幾天不眠不休地行走、腳底打的泡流膿了。營養不良, 吃不到蔬菜,口腔潰瘍了。背上玄鳥的啄傷,痛得頸子都沒辦法扭動了。


  這不是一般的夢, 是一場身體為了療傷而自動生成的春夢。


  一縷陽光穿窗而過, 照在她的臉上。


  皮皮從夢中醒來, 坐起身來,伸了個懶腰,伸到一半, 腹部忽然一陣尖銳的刺痛,她「噢」地叫了一聲,掀開上衣, 發現肚子上面裹著一圈白色的紗布, 隱隱地透出紅色的血跡。


  皮皮的第一反應是——她生了。就像「異形」里的那個外星怪獸從宿主的身上破膛而出。頓時心跳如狂、汗如雨下, 一時間只想看個究竟,於是慌慌張張地揭開紗布,終於鬆了一口氣。


  她只是被人咬了一口。


  小腹上有個清晰的牙印,很深,上面不是紅的就是黃的,紅的是血痂,黃的藥膏,四周一片青紫,似乎被人的手用力地抓過。


  再往下深兩毫米這塊肌膚就被咬穿了。


  皮皮深深地吸了一口涼氣。


  不知是心理作用還是藥膏的作用,忽然間又不那麼疼了,只剩下了一點點酸麻。


  結痂之處,微微發癢。背上玄鳥的啄傷已然痊癒。


  「要換藥嗎?」一個聲音從背後傳來,懶洋洋地。


  她扭過頭去,說話的是靠在帳篷一角的沈雙成,眯著眼,蜷著身,抱著劍,一幅還沒睡醒的樣子。


  「不用。」她答了一句,將紗布重新纏好,跳下吊床,穿上靴子和外套,拍了沈雙成一下:「吊床空出來了,你再睡一會兒。」


  他沒有回答,翻了個身,又睡著了。


  皮皮走到窗邊,從水桶里舀出一碗水,喝了一口,又用涼水拍了拍臉,讓自己儘快清醒過來。


  她記得昨天晚上賀蘭觿一直陪著自己,他們聊過、吻過、撫摸過、然後……


  然後她什麼也不記得了。


  不用問也能猜到發生了什麼。


  兩人情到深處,賀蘭觿剋制不住地咬了她。為避免更多的傷害,他只好離開,讓沈雙成守在帳內。


  聊天的時候祭司大人說過,目前整個狐族□□夫與他不相上下的只有四個,沈雙成即是其一。若真出了什麼事,也只有沈雙成可以攔住他。


  也許這一趟不該來,皮皮默默地咬了咬嘴唇,掀開布簾走出帳外,一眼看見不遠處河邊有一個落寞的身影。她沒有直接去找他,折身去廚房泡了一杯花茶端在手上,這才大步走到賀蘭觿身邊:「早。」


  「早。」他默默地看著她,一臉的愧疚與歉意。


  皮皮笑了,舉起杯子:「我泡的花茶,喝嗎?」


  「謝謝。」他接過過喝了一口,忽然低下頭去,「皮皮,昨天晚上……對不起。」


  「我沒事。」她微笑著打斷他,「多謝你給我治傷,這幾天背上都是火辣辣的,現在一點也不疼了。」


  祭司大人的目光依然充滿了不安,覺得無話可說,更加沉默了。


  「咱們什麼時候出發?」皮皮連忙轉移話題,「我看見你已經把我的行李全部打包了。」


  「你有行李?」他愣了一下。


  皮皮身上本來有一個背包,裡面裝著一些換洗的衣物、應急藥品和驅鳥器,這些都在昨天的打鬥中遺失了:「就是謝清送我的那幾件衣服。」


  「哦,對的。」他笑了笑,「吃過早飯就走,估計十點左右。」


  部隊本來打算連夜行軍的,賀蘭觿認為皮皮和沈雙成剛到,兩人都需要至少一個夜晚的睡眠,就命令大家休息一天。


  皮皮回頭看了一眼熱鬧的營地,大家都在收拾營帳,準備出發。


  靈牆恢復是個振奮人心的消息。只要狼族在靈牆合攏之前趕不到鵒門,南嶽就是安全的。而按照目前狼族行軍的速度,到達鵒門希望渺茫。北關也不會過來為難,因為已經聯盟了。接下來的路可謂康庄大道。


  鼓舞的人心帶來激昂的士氣,皮皮卻在想自己能不能活著回到C城。戰爭期間,狐族男人的荷爾蒙與腺上素分泌旺盛,祭司大人恐怕比往日更難控制自己。


  「那隻手錶要是還在就好了。」賀蘭觿嘆了一聲。


  「賀蘭,在沒找到有效的辦法之前,」皮皮握住他的手,輕輕地說,「我們要學會應付這件事。」


  「應付?」


  「打個簡單的比喻。你看過《蝸居》嗎?一個特接地氣的電視劇?」


  「皮皮,我一個有仙氣的男人,不大看特接地氣的東西……」祭司大人微笑著眨了眨眼。


  「裡面講的是一對夫妻需要買房,首付不夠,需要找父母借錢……」


  「就不能等到攢夠錢了再買么?」賀蘭觿問道。


  「不能。因為房價也在漲,而且沒有房子他們還被迫與自己的孩子兩地分居。」


  「理解了。」


  「人需要生活,不能因為不夠錢就不買房,對吧?」


  「對。」


  「咱們現在的情況跟那對要買房的夫妻差不多。」


  「是嗎?」


  「是啊。不能因為我八字純陽,有可能被你吃掉,咱們的日子就不過了,孩子就不生了,對吧?咱們也得生活啊。」


  「有道理。雖然邏輯有點兒繞。」


  「有困難不能逃避,要積極地面對它。」


  「嗯。」


  「再說——」皮皮小心地看了他一眼,舔了舔嘴唇,「在幾百年的歲月中,這種事情你一定遇到過不止一次吧?」


  「……」


  「容我好奇地問一句:你從來就沒有過一個孩子嗎?」


  皮皮心算了一下,從十七歲到接近九百歲,祭司大人至少遇到過幾十次慧顏,每一次都是以結婚為目的地去戀愛,她就不信在這些女生中,連一個懷孕生子的情況都沒有。


  祭司大人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只是淡淡地說:「那邊山上野花開了,願意陪我走走嗎?」


  ***

  皮皮覺得這是一個不該問的問題。賀蘭觿與她們是怎麼交往的、結局如何——跟自己不在一個年代,也完全沒有關係。


  對於這些往事,祭司大人從不提及。問了也不回答,通通報以頑固的沉默。


  但這一次,他居然承認了:「有的。……有一個。」


  皮皮驚訝地看著他。


  「男孩。在他兩歲的時候,他的母親意外地去世了。我一直撫養他到成人。」


  「那你有沒有告訴他你是……」


  「沒有。」他搖了搖頭,「他只有普通人的壽命,我只希望他像一個正常的人類那樣長大。」


  「然後呢?」


  「他開始問我一些問題:比如,我為什麼看上去從來不顯老。我的老家在哪兒,爺爺是誰,奶奶是誰,為什麼父親這邊沒有任何親戚?」


  「……」


  「小時候我都是各種騙他,可是他長大了,越來越聰明了,很多謊言都編不下去了……終於有一天,在他成親后的第三年,有了自己的孩子,我就決定離開了。」


  「然後再也沒去找過他?」


  「只是偷偷地看望過,沒讓他知道。」


  「然後呢?」


  「在他三十七歲的時候,得了一場重病。我扮成一個郎中去送葯。他又活了十年,最後死於戰爭。他是一員武將,也算是死得其所。」


  「有名嗎?歷史書上有提到嗎?」


  「我不會告訴你他是誰,」他捏了捏她的鼻子,「不過我的確為他感到自豪。」


  「那他的後代呢?也就是你的子孫呢?一定很繁盛吧?都分佈在哪兒?你有踉蹤嗎?」


  「沒有。我決定徹底忘掉這件事。」


  「哦,賀蘭……」


  「你問我喜不喜歡孩子,我當然喜歡。但讓我一次又一次地面對親人的死亡、知道什麼是時間的殘酷、歲月的無情、偏偏還要活著見證這一切——我不喜歡。」


  「生命並不只是一種重複,這世上的每一個人都不一樣啊。」


  「如果你活得有我這麼長,就會知道,其實他們相當一樣,大同小異。」賀蘭觿看著遠處的山峰,「對我來說,這些人就像一把摺扇,在我面前不停地打開、關上,再打開、再關上。有時候一個人吸引了我的注意,我會把扇子打開得慢一些,看得仔細些。有時候我只是打了一個角,還沒有完全展開就合上了,連扇面上畫的究竟是什麼都不清楚。」


  「那我呢?」皮皮歪著腦袋看著他,「我是一把什麼樣的摺扇?」


  「你是一把精緻的摺扇。」賀蘭觿抬了抬眉,「我看了正面還想看反面。」


  皮皮噗嗤一聲笑了,扭過頭去,閉眼冥思:「讓我想想,時間對於像我這樣的凡夫俗女是什麼意義。」


  「你的時間過得比較慢,我的時間過得比較快。」


  「呃?為什麼?」


  「因為你很年輕,生命中有很多的第一次需要你來體驗。第一次上幼兒園、第一次春遊、第一次戀愛、第一個吻……因為是第一次,所以很好奇、很興奮、你會記住每一個細節、每一幅畫面,因為對你來說它們都是獨特的。就像一位禪師所說:每個人都是一團複雜的奇迹。時間在這種時候是緩慢的。就像家中失了火,你焦急地等待救火車的到來,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一種煎熬。漸漸地你長大了、變老了、日子越來越普通了、生活越來越重複了,你會覺得時間也變得越來越快了。」


  「不會吧——」


  「因為每天都是一樣的,一樣到你根本沒有注意到它的到來天就黑了,一天已經過去了。」


  「等等。」皮皮從地上拾起一片樹葉,放到掌中吹了口氣,交給賀蘭觿,「為了記住今天跟昨天不一樣,請收下這枚樹葉,以示區別。」


  他笑了一聲,將樹葉還給她:「皮皮,你有仔細觀察過這片樹葉嗎?」


  她拿到手中左看右看:「這不就是一片很普通的葉子嗎?」


  「看它的邊緣,有齒,對不對?再看它的形狀,不是圓順的弧形,有很多缺口,裂成五瓣,像一隻手掌,對不對?」


  「對,那又怎樣?」


  「這種形狀的樹葉表面積大,被陽光照射的地方多,光合作用效率高,代價是上面的水份容易蒸發。在氣候寒冷的地方,這樣的葉子比較多,因為北方的春天不缺水,會有融化的雪水在土壤中進行補充。到了秋天,開始缺水了,這些葉子也落了,留下光光的樹桿保持水份。」賀蘭觿從地上又拾起另一片樹葉:「再看這一片,它是心形的,沒有缺口,邊緣也是光滑的。這種樹葉南方比較多。光合能力不如你手上的那種,但能減少水分流失,因為它是四季常綠的,為了熬過冬天需要儲存水分。」


  「……」


  「這種多齒、有缺口的樹葉是在白堊紀晚期大量出現的,和大陸漂移差不多是同一時期。前者通過光合作用改變了地球上的食物及營養的構成,後者改變了海洋的位置,從而改變了全球熱量與濕度的分佈,最終形成了今天的氣候。」


  皮皮覺得有點懵,不知道祭司大人這話是怎麼聊的,怎麼一下子從一片葉子聊到了全球氣候。


  她有點兒跟不上趟兒:「所以說——」


  「所以說,皮皮——」祭司大人將那片樹葉好像貼符一般貼在皮皮的額頭上,「白堊紀以後的地球,一切都不一樣了。


  「明白了,只有那些對眼前的世界非常非常地留心的人才可能留得住時間,對吧?」


  「這叫『□□』,如你信佛的話。」


  ***

  南嶽的人馬按計劃向龍焰山方向行進。一半騎馬、一半步行。


  沈雙成催馬來到賀蘭觿的身旁,看了一眼在後面馬車裡睡覺的皮皮:「她怎麼這麼困?昨天睡了一晚,剛才吃過早飯立馬又躺下了。」


  「可能是這幾天太累了吧。」賀蘭觿道。


  「呀,會不會是快生了?」他做了一個誇張地驚訝的姿勢。


  賀蘭觿怔了一下:「有這麼快嗎?」


  「不是說是只鳥嗎?」沈雙成半笑不笑,「如果是只鳥,孕期也就兩周。肚子也不會大,因為是只鳥。」


  賀蘭觿的臉板了起來:「雙成,我不喜歡你拿這種事開玩笑。」


  「Sorry.」他將自己的一隻手,香噴噴地伸到賀蘭觿的面前,「皮皮送我的指甲油,好看不?」


  祭司大人斜著眼打量了一翻,雖是無色透明,倒也閃閃發光:「不錯。」


  「給我一年時間,我絕對能把皮皮turn過去。到時候你看見她就再也不想咬她了。」沈雙成用力地嚼了嚼口香糖,「賀蘭,把這個任務交給我吧。」


  「你把她平安地送到我身邊,任務已經完成了。」


  「賀蘭——我可是犧牲了一隻眼睛呢。」


  「我欠你一個人情。」


  「少來。總是這句話。跟你說,這回你可別攔著我。」沈雙成瞪了他一眼,「你的皮皮,我要定了。」


  「雙成,別鬧。」賀蘭觿嘆道,「你到底是想turn她,還是turn我?」


  「你讓我turn嗎?」沈雙成激動地看著他,「我有這個機會嗎?哎呀媽呀賀蘭觿,幾百年來你可是第一次鬆口啊。有酒嗎?我要喝點酒慶祝一下!」


  「一邊去。」賀蘭觿嗤了一聲,「門都沒有。」


  「那對不起,我要找關皮皮。」


  「去吧。順便恭喜你給自己找了一個強大的情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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