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第 50 章

  一開始, 沒人記得住他的名字, 都叫他「三叔家的病孩子」。


  能活下來就不錯了, 誰都不看好他。


  狼族男人死亡率高,就是因為他們痛恨一切膽小怯弱,有時候明知是傻、明知沒有勝算、明知是送死也要硬著頭皮往前沖。


  這是一個把「大話」當作「真話」的民族, 說出來了就不怕閃了舌頭;不值得,也要為它掉腦袋。


  狼族討厭狐族, 不僅僅因為宿怨,更主要的是心理上憎恨。


  狼族人像是古羅馬將軍那樣討厭計謀。對他們來說理想的戰爭就是約定時間、選好地點、擺好隊形、一聲號響、公開決鬥。


  他們甚至認為打仗應當像人類上班那樣朝九晚五。如果到了黃昏還沒結束, 兩邊應該偃旗息鼓生火做飯、睡上一覺明天再打。


  狐族從不這樣。他們像腓尼基人一樣喜歡戰術、崇尚以少勝多。和他們打仗就像下棋,每一步都要動腦筋, 動不動就會中埋伏。


  當年狼王大戰狐帝,每到平原、海邊、谷地一類空曠的地方就會立即鋪開方陣、上千人同時前進、浴血廝殺。


  這才是他們理解中的正規戰爭。


  可是一到峻榞, 狼王一看地形就覺得不妙,這裡山勢險峻、道路崎嶇、樹木雜亂、河湖眾多——基本上沒什麼大面積的平地, 完全不是狼族的理想戰場。他這才意識到需要改變打法,開始越來越倚重修魚彬在軍事上的意見。


  畢竟, 修魚彬是他的智囊,是族裡最優秀的戰略專家。


  他用自己的智慧向修魚證明:打架不好,學會用腦, 也一樣能出人頭地。


  可是, 修魚彬可以說服狼王執行他的打法, 卻說服不了家裡這幫帶兵打仗的兄弟, 除非狼王在場, 不然根本沒人聽他的,以修魚稷為最。


  在外作戰,軍情千變萬化,說到底還是相機行事的成份多,狼王也不好太過指責,怕傷了將士們的銳氣。


  修魚彬抱怨了幾次后,狼王無奈,只好安排修魚稷去C城。


  這下終於殺雞駭猴,兄弟們果然有所收斂。


  在修魚彬的指揮下,幾場硬拼之後,北關狐族徹底放棄了正面做戰的想法,一門心思地把他們往南面趕。


  南嶽狐族兵力不足,更是節節敗退。


  狼族的南下已如破竹之勢。


  清晨,修魚彬像往常一樣來到營地北邊的山坡散步,正好遇見穿著鎧甲準備巡邏的修魚稷。


  「早。」他主動地打了個招呼。


  「早。」


  「新婚之夜過得好嗎?」修魚彬問道,語氣里有一絲揶揄。


  修魚稷的臉僵了僵,冷冷地看著他:「昨晚上沒見到唐晚荻?」


  婚禮熱鬧非凡,除了六營的病人,剩下的全都參加了。篝火通明、通宵痛飲、狼王指示廚房拿出上好的野味,自家白樹皮釀的酒放量供應。


  「她一直待在帳篷里,沒去。」修魚彬聳了聳肩,「我勸過她,讓她想開點。你又不是第一次往家裡帶女人……沒記錯的話——上次那位也是龍族的,不知怎麼得罪了你,被你扔進洞里讓老鼠給吃了。」


  修魚稷的臉「騰」地一下青了:「你都跟她說了些什麼?」


  「嘿,嘿,老六,不是哥哥我說你,這種時候你應該更關心安平蕙才對。她才是你的妻子呀。」


  修魚稷向前走了一步,鼻子幾乎戳到了修魚彬的額頭,目光如鐵鎚般打在他的臉上,沉默了幾秒,從牙縫裡擠出三個字:


  「別碰她。」


  「唐晚荻現在是我的女人。」修魚彬「呵」地一聲笑了,搓了搓手,「自己的女人想怎麼碰就怎麼碰——」


  話音未落,脖子已被修魚稷的雙手死死地掐住。


  「她不是你的女人,這輩子都不是!」


  修魚彬用力地掙扎了一下,修魚稷的手指扣得更緊,只聽掌中的頸骨「喀喀」作響,幾乎要被擰斷了。


  「別碰她。別靠近她。別跟她住一個帳篷——」修魚稷一字一字地說,虎口用力收攏,修魚彬的臉頓時紫漲起來,「你要敢動她一根毫毛,我就會狠狠地收拾你,讓你後悔生出來,讓你不得好死。」


  他的氣根本喘不上來,雙腿亂蹬,青筋亂爆,那一瞬間,他以為自己要完蛋了。


  修魚稷猛地鬆開了手。


  他身子一軟,癱倒在地,大聲地喘氣。


  一隻腳重重地踩在他的臉上,將他半個頭都踩進了泥土中,修魚稷的聲音從上方傳來:「跟我說,你聽見了。」


  他抱著腦袋咬牙抵抗。忽然慘叫一聲,身上又被修魚稷狠狠地踹了一腳。


  「聽見了嗎?」


  「聽,聽見了。」


  修魚稷終於挪開了自己的腳,冷冷地看著修魚彬灰頭土臉地從地上爬起來,歪歪倒倒地向旁邊的一棵大樹走去,抱著樹桿低頭嘔吐,末了,還吐了一大口血。


  正要轉身離開,忽聽修魚彬嘶聲吼道:「是你殺了我父親!別以為我不知道。」


  他身子猛地一凜,閉上眼睛,垃圾箱里的那一幕浮現出來。一時間,渾身的血都涌到了腦中。他衝過去一把將修魚彬扯到面前,咬牙切齒地道:「是的,是我殺的。」


  「為什麼?」


  「因為他做了不可饒恕的事。」


  「修魚稷,我爸不能就這麼不明不白地死了,」修魚彬冷笑,「有種跟我到大王面前——」


  「砰!」修魚稷又給了他一拳,「我是大王的兒子,你是他的侄兒,你說大王會相信誰?」


  「你以為你真是大王的親生兒子?當年族裡所有的男人都碰過你媽,我爸也玩過,硬要算日子的話……」


  修魚稷二話不說,抽出獵刀就向修魚彬砍過去——


  與此同時,兩個人影飛撲過來,死死地拉住了他。


  「還不快走!」修魚浩一面抱住修魚稷,一面對修魚彬喝道。


  修魚彬捂著肚子離開了。


  另一邊,修魚筀也鬆開了手,拍了拍修魚稷身上的灰塵,嘆氣:「老六,打誰不好非要打他?萬一打死了呢?」


  修魚稷默默地將獵刀插回腰后。


  「他最近可是大王跟前的紅人吶,我們都不敢得罪。」修魚浩遞給他一壺水,「小心他在大王面前說你壞話。」


  「呸!說得還少嗎他?」修魚稷罵道。


  「跟安平蕙聯盟就是他慫恿的。」修魚筀說,「大王也是鬼迷心竅,咱修魚家幾時這樣低聲下氣過?」


  修魚稷沒有附和,只是嘆了一口氣:「巡邏的時間快到了,走吧。」


  ***

  在六營視察了整整一天後,唐晚荻發現情況比自己想像的要嚴重。


  首先是,大夫們全都死光了。重病患者住滿了五個帳篷,基本處於等死狀態。為防止發瘋亂跑,全都死死地綁在床上。


  人手完全不夠。病輕的照顧病重的,負責給他們擦洗、打掃、餵食——很快就累倒了。


  食品嚴重匱乏。


  狼族一面行軍一面狩獵,所獲有限,獵物時少時多,會首先分給士兵和家屬,如果有餘,還會儲藏一半,剩下的才會分給病人。大家都是飢一頓、飽一頓的。


  狼王禁止給重病患者投喂珍貴的肉食,只允許他們喝一些菜湯,裡面配有修魚彬調的草藥,味道奇苦,無法下咽。


  雖然病人們吃得少,完全不吃肯定不行。不少病人還沒挨到晚期就被活活地餓死了。


  衛生狀況奇差。帳篷被病人的血噴成了紅色,滿地污垢,蒼蠅亂飛,惡臭撲鼻。


  後山有個焚屍的大坑,每天有人死去,裡面的火從來不滅。


  「修魚彬每天都過來嗎?」唐晚荻問其中的一位病人。


  「你是指——巫師大人?」


  「對。」


  「常來,但不是每天。打仗的時候經常不在,大王那邊也需要他出主意。」


  病人是個年輕的男子,看樣子是剛進來的,挺精神的,唐晚荻根本看不出有什麼異樣:「你有什麼癥狀?」


  「低燒。」


  「站到我面前,我給你量一下。」唐晚荻掏出紅外線體溫計對準他的眉心一測,點點頭,「是有點低燒,但這並不等於感染啊。」


  「大人說感染了。」男子指了指帳外,「跟我一批進來的有七個人,都是低燒。」


  唐晚荻皺眉:「那你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這是重病區,換句話說就是高度傳染區,是最危險的地方。雖然她從原慶那裡知道殭屍症一般不會傳給人類,視察的時候她還是全副武裝:全身塗上消毒液,戴著口罩、帽子、手套,避免與病人肢體接觸。


  「人手不夠啊,大人讓我們先幫著料理一下。」男子很積極的樣子,「我叫修魚錦,排行十五,大家都叫我阿錦。五嫂,反正我們也是死路一條,趁現在還有些力氣,有什麼活兒需要乾的,趕緊吩咐。」


  「阿錦,」唐晚荻認真地看著他的眼睛,說道:「你去和那六個人說,你們另外住一個乾淨的帳篷,絕對不要來這裡。這裡不需要你們幫忙。」


  「哦。」阿錦一副失望的樣子。


  「你們當中的一些人,有可能是健康的,也許就是感冒了。需要進一步觀察,等待確診。」


  「真,真的嗎?」阿錦的眸子亮了亮,「我們有可能沒病?」


  「是的,有可能。」


  「那這些病人怎麼辦?誰來照顧?」


  「放心,我來安排。」唐晚荻給了他三盒葯,指著一個水盆子,「去那邊認真洗手,然後吃藥,一天一顆。」


  阿錦謝了一聲,拿著葯出去了。


  唐晚荻再次環視帳中,裡面共有十張病床,全是女子,半數病人已經昏迷不醒。剩下的一半因為痛苦,發出各種□□。有些人在不停地咳嗽,有些人在拚命地抽搐,有些人在咒罵,有些人在哭泣。因為說著狼語,她也聽不明白。


  帳中點著幾隻蠟燭,當中的桌上放著一盆黑乎乎的葯湯。唐晚荻盛了一碗,開始給病人餵食。頭兩位病人雙目緊閉,咬緊牙關,滴水不進。


  狼女性烈,一心求死,唐晚荻試了幾次都無法撬開她們的牙關,只好作罷。


  「這是止痛藥,想吃嗎?」她掏出一個紅色的藥瓶在病人面前晃了晃,病人睜開眼看了一下,閉眼搖頭。


  她嘆了一聲,正要將藥瓶收入口袋,身後一個微弱的聲音說:「我想吃,可以給我吃嗎?」


  她嚇了一跳,想不到這裡還有會說中文的女子,連忙轉身過去。


  病床上躺著一位紅衣女人,面黃肌瘦,似乎怕冷,縮在一張薄薄的毯子里,只露出一個腦袋。


  唐晚荻倒出一粒藥丸塞到她的口中,扶她起來,給她餵了一口葯湯。


  大約是味苦,她一臉嫌棄,但最終還是喝下了一大碗。


  「能給我吃點肉嗎?」她說,「我快餓死了。」


  唐晚荻想了想,輕輕地道:「今天沒有。明天我帶一塊給你。」


  那人眼睛一亮:「真的?說話算數?」


  「算數。」唐晚荻笑道,「我叫唐晚荻,您是——」


  「方雷秀。」女人說,「咱們是親戚。」


  「哦?」


  「你是修魚彬的妻子,對不對?」


  她苦笑。


  「你婆婆叫方雷沁,是我的堂姐。我是夫人出嫁時跟她一起嫁過來的。」


  「……是哪位夫人?」


  「狼王的夫人呀,就是剛剛去世的那位,方雷燕。」


  「哦。」


  「你過來太好了,有空可以陪我聊聊天。」她說,「這裡全是快死的人,連個說話的都沒有。」


  「好啊。」


  「你能不能幫我……松個綁?」


  「這個……」


  「我的病不算重,你看,說話有條有理的,幹嘛綁著我?多難受啊你知道嗎?」她不安地扭動著身體。唐晚荻看見她戴著一頂帽子,於是伸手過去將帽子一揭。


  她的頭頂上有個一指粗的枝狀物……


  「對不起,我不能幫你鬆綁。」她幫她把帽子戴了回去。


  方雷秀沮喪地看著她,嘆道:「好吧,我還以為龍族的女人會比較心軟。」


  唐晚荻用體溫計一測,發現她正在高燒,於是用一條濕巾蘸了冷水,敷在她額頭上:「這樣是不是舒服一點?」


  方雷秀一臉無奈地看著她:「很舒服,謝謝你。」


  她站起身來,打算去視察另一個帳篷。方雷秀忽然道:「你喜歡他嗎?」


  「喜歡……誰?」


  「修魚彬。」


  她避爾不答:「我跟他……不太熟。」


  「你要小心點喲。」


  「嗯?」


  「他有別的女人。」


  她其實根本不在乎這個,但沒心情八卦:「嗯,我會小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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