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第 25 章

  閑庭街是淥水山莊海拔最高的一條街, 一出門就是個下坡, 下山如果走直線就太陡了, 所以馬路都是環形的。皮皮騎著自行車一口氣往山下沖,耳旁風聲呼呼作響,兩邊樹影嘩嘩倒退。她慌不擇路, 加上重力產生的加速度,自行車一度拐出路面, 跳進另一條不熟悉的岔道。這一帶地形多變,有不少人喜歡在夜間溜狗, 若是突然冒出一個行人,她連踩剎車的時間都沒有。


  騎了不到五分鐘, 人還沒到山腰,忽聽山中傳來「噢——」地一聲長嚎, 悠長而嗚咽。不響亮,但清晰。若是沒在沙瀾待過, 皮皮會以為這是野貓。但她去過修魚堡,知道這是狼嚎。不禁頭皮一麻, 一個急剎,跳下車來掉頭向山上跑去。


  這一驚非同小可。


  賀蘭被她鎖在床上,身上淋著狗血, 狼族若是過來找他, 必死無疑。皮皮拿出百米衝刺的速度向閑庭街狂奔, 一連抄了幾條近道來到56號, 發現大門洞開。狂跳的心忽然停頓了一秒, 大腦的血彷彿抽幹了似的,邏輯也停擺了:不記得這是自己逃走的時候打開的,還是有人進去時打開的。


  衝進門內,庭院空無一人,除了走廊上的那一溜大紅燈籠,四周的屋子都是黑的,只有正房卧室的兩排窗子亮著燭光。皮皮先去廚房拿了一把菜刀插在腰后,又拐進庫房去拿另一樣東西。金鸐去沙瀾之前留下了一隻大號的弓.弩。他一共帶來了兩隻弓.弩,出發前嫌這隻太重留在了庫房。這是除菜刀之外皮皮唯一能夠想到的武器。她以最快速度將它從一個木架上摘下來,扛在肩上。這隻弩自帶四支半米長的方鏃箭,七十公斤拉力,有效射程六十米,狐族人喜歡用它是因為發射時沒太大聲響,不會驚動四方。


  皮皮一邊引箭上弦,一邊悄悄地溜到卧室門外,將耳貼到門上聽了聽,裡面沒人說話,也沒任何動靜。她「砰」地一腳踹開大門,舉起弓.弩對準床頭——


  賀蘭觿一身是血地躺在歪倒的大床上,手腳仍然拴著鐵鏈,緊閉雙眼,不知是睡著了,還是暈過去了。屋子裡沒有其他的人。


  皮皮大大地鬆了一口氣。


  淥水山莊背靠大山巨谷,山中不乏野獸,偶爾聽見一兩聲狼嚎也不奇怪,是自己多心了。


  她連忙解開賀蘭觿身上的鐵鎖、鐵璉,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臉:「賀蘭,賀蘭?」


  一連叫了五聲他都沒醒,但身子是溫熱的。皮皮用力的搖晃他的頭,過了幾秒他才勉強睜開眼睛,迷茫地看著她,又過了一分鐘,才真地恢復意識:「皮皮?你怎麼還在這裡?」


  四目相視,都有些囧然。


  「我……回來看看你。」一時找不到別的話,她將他扶起身來,「快去浴室,我幫你把這些狗血洗掉。」


  她半扶半抱地將賀蘭觿拖進浴室,打開淋浴,將他身上的狗血沖洗乾淨。在水霧中打量他的全身,忽然深吸一口氣:祭司大人的肌膚凡是沾到血的地方都起了一大片通紅的疹子,夾雜著密密麻麻珍珠大小的水泡,彷彿被開水燙過一般。再加上那一夜與修魚稷搏鬥留下的累累傷痕,全身上下連一塊好皮都沒有了。皮皮心痛到胃疼,忍不住落下淚來。


  「對不起……」她哽咽著道,「不試了,賀蘭,我們不試了,再也不亂來了。」


  他的下巴壓在她的肩上,眼睛閉著,昏昏沉沉地在她耳邊咕噥了幾句,水嘩嘩作響,皮皮沒有聽清。也不敢用力擦洗,生怕把那些泡弄破了全身感染,於是用浴巾將水珠一一拭乾,又將床單收拾了一下,將他扶到旁邊的三人沙發上躺下來。


  他立即睡著了,而皮皮的耳朵卻豎了起來。


  這一次,她明確聽見窗外傳來兩聲野獸的低咽,伴隨著一陣樹葉的窸窣亂響,似有一股勁風刮過。她立即掏出手機給永野發去一條簡訊:「S.O.S,速來閑庭街。」隨即拾起弓.弩,走出門外,對準庭院,四下張望。


  「出來!」她對著不遠處的一道樹蔭大喝一聲。


  果然,兩隻巨大的灰狼從陰影中慢慢向她走來。一左一右,分得很開,看見她舉著武器,立即擺出準備攻擊的姿勢。


  十字.弩看似威武,其實並不是特別有效,一次只能發出一隻箭,上弦也不方便。以兩隻狼這麼近的距離,皮皮最多只能命中一隻,另一隻會立即向她猛撲過來,將她撕成粉碎。


  管它呢,皮皮心想,豁出去了,少一隻是一隻。於是將箭頭對準了左邊的那隻狼,它看上去個頭更大。


  本來她還殘留著一絲幻想,希望會是修魚稷。儘管她並不了解他,儘管在她與賀蘭觿雙雙墜入鼠洞的那一剎那已說明了自己的立場,修魚稷是可以溝通的。


  傲慢的人通常比較講原則。


  但修魚稷的原形應當是白色的。從目光上看,這兩隻狼顯然不認得她,不屑與她交流,所以遲遲不肯變成人形,應當不會是修魚靖或方雷盛。


  靈牆消失,邊界告急,大批難民從北關向南嶽湧入。大家猜得沒錯,C城裡不止一批狼族。


  兩隻狼站立原地,鼻尖皺起,露出獠牙,兩耳向前豎立,全身弓緊,警惕地盯著她,隨時準備攻擊。忽然——


  右邊的狼凌空一躍向她撲去!

  皮皮原本瞄準左邊,為了防禦,不得不向右射擊,兩隻狼算準了她臨時更換目標,命中率會大打扣,右狼前足起跳,左狼也向她衝來。


  「嗖」地一箭射出,果然不中,但力道極大,「叮」地一聲,射到對面屋頂的瓦上。兩隻狼瞬間已到,皮皮根本來不及裝箭了。當下抽出廚刀向前刺去——


  鋒利的狼爪從她胸前劃過,拉出三道血印。但皮皮的刀也在狼身上割出一條傷口。「廝啦——」一聲,另一隻狼跳下來,在她肩頭咬了一口。


  狼的犬齒又長又深,一口下來,皮開肉腚 ,血流如注。皮皮痛得手腕一晃,刀差點掉在地上,也顧不得許多,揮舞著菜刀向兩隻狼衝去,一通亂砍。


  大約是被她殺紅眼的氣勢嚇到,兩隻狼忽然同時向後退了三步。


  皮皮頓時覺得有信心了,便在這幾秒間拾起地上的弓.弩,用腳踩著張弦裝箭,再次對準它們。


  雙狼又向後退了一步。


  皮皮手搭扳機,側身而立,眯起了右眼。正聚精會神之際,一隻手輕輕地搭在她的肩上,身後傳來一個聲音:「皮皮。」


  她轉身一看,賀蘭觿不知何時出現在身後,一件純黑的睡衣將他裹得十分嚴實。祭司大人的臉還是蒼白的,頭髮也有點亂,一幅剛睡醒的樣子。


  原來雙狼後退,並不是因為害怕皮皮,而是害怕站在她身後的賀蘭。


  「這裡交給我。」他的聲音很低、很淡定、帶著一種無法置疑的高貴與權威。


  皮皮退到一邊,依然警惕地舉著弓.弩。忽然手一松,沉重的弓.弩被賀蘭觿隨手放到了腳邊的花壇上:「這個也不用了。」


  話音剛落,雙狼化作人形,卻是一對光頭男子,個頭相似,長像相似,儀容整潔 ,戴著墨鏡和銀色的耳釘,各穿一套灰色細格的休閑西裝,乍一看去像一對嘻哈歌手。其中一位的臉上有一道淡淡的疤痕。


  賀蘭觿認真地打量著他們,臉上看不出任何錶情:「北山家的?」


  疤痕男點頭:「北山千門。」


  另一個道:「北山積雪。」


  「長空、千門、積雪——」賀蘭觿顯然熟悉這幾個名字,「北山長空呢?當家的沒來?」


  北山千門兩眼看天,冷笑:「殿下真是健忘,幾個月前在沙瀾,我大哥死於你的杖下。」


  「哦。」


  他想起來了,雖然記憶十分凌亂,但北山家在沙瀾最大的招牌就是光頭三兄弟,可謂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皮皮倒是不記得賀蘭觿曾經跟北山家交過手。在她印象中,當時斗得最凶的是修魚和安平兩家。不過降落在沙瀾的第一夜,賀蘭觿曾經把她一個人留在松樹上,去尋找金鸐和陶家麟,後來聽說他們遇到了北山的人,大打了一架。估計北山長空就是在那個時候被幹掉的。


  「所以——」賀蘭觿道,「現在是你當家?」


  「對。」


  「閣下夤夜來襲,不告而入,騷擾我的家人,妥當嗎?」


  「我們敲過門,沒人答應,」北山積雪的目眺有些閃爍,似乎有所畏懼,「門是大開的,所以就進來了。一進來,這位女士……」


  「——我妻子。」賀蘭觿更正道。


  「咳咳,王妃殿下……就舉著武器對準我們。我們只好自衛保命。」北山積雪道。


  站在一旁的北山千門微一垂首,算是道歉:「不知道她是王妃,失禮了。」


  狼族裡除了擅長外交的方雷家和標準的文藝青年修魚稷,講禮貌的人真心不多。而這兄弟倆明明來勢洶洶,轉眼間煙消雲滅,變得如此斯文有禮,倒令她產生了好感。這北山千門眼高於頂,一臉傲氣,讓他道歉也不容易。


  賀蘭觿對此無動於衷:「嗯。留下一隻手,你們可以走了。」


  皮皮的傷是北山積雪咬的,聽了這話,臉不禁白了:「為什麼?」


  「因為你冒犯了王妃。」賀蘭觿淡淡地看著他,眼睛微微眯了起來,一股殺氣陡然升起。


  「要手可以,你過來拿。」北山積雪的手緊緊地握住了別在腰后的一把帶著背齒的龍牙大刀。


  「你確定?」賀蘭觿眉頭微皺,「我要過來拿,就不止一隻手了。」


  祭司大人向前走了一步。皮皮發現他沒帶武器,也沒穿鞋,身形瘦削,個子也比北山兄弟矮了半個頭。


  若在往日皮皮皮倒不擔心他的武功。但現在他有一身的傷,以一敵二,還要鬥狠,太不划算,於是朗聲道:「算了!來的都是客。北山先生,這隻手,就當是我送你的。」


  賀蘭觿轉頭看了她一眼,想反駁,終於忍住。


  畢竟是傳說中跟狐帝大戰三年的天星族世子,雖未直接交過手,大哥北山長空死於他的杖下,北山積雪還是有所忌憚。皮皮送來一個台階,不要白不要,他看了皮皮一眼,垂首:「那就多謝了。」


  大門「吱呀」一聲又開了,影壁外走進來一個人,純白的西裝、灰色的禮帽,正是永野。他沒有走過來打擾眾人的交談,只是默默地守在門邊。


  「那兩位到這裡,究竟有何貴幹?」賀蘭觿道。


  「我們特來拜訪,是想請殿下允許北山家族的幾位病人前往千美醫院求醫。——聽說狐族最好的大夫都在那家醫院。」


  說這話時,他的語氣有點漫不經心。畢竟狐狼鬥爭了幾百年,之間從未出現過媾和的情況。冒然提出這種請求,賀蘭觿答應的機率很低。北山兄弟過來一趟也只是試試口風。


  「沙瀾的疫情我個人表示關切,」賀蘭觿沉默了兩秒,答道,「但千美是狐族的醫院,只給狐族和人類看病。我沒看出這跟你們狼族有什麼關係。狼族的人病了,應當找狼族的大夫看病,不是嗎?」


  「理應如此。只是……我們的大夫全部死光了。瘟疫一來,病人們潮水般地湧向各大診所,裡面的大夫成了第一批死去的人。」


  皮皮微微動容,立即想到決定在沙瀾定居的嚶嚶和五鹿原,不知他們如今是否安好。


  「很遺憾,關於這種病,千美醫院目前也沒有任何有效療法。」賀蘭觿看著他,「而且根據協議,狼族不能擅入北關,就更不用說南嶽了——」


  「那是修魚亮跟狐帝簽的協議。當時五狼聯盟,他是盟主。現在聯盟早已解散,五大狼族各自為政,修魚亮不過是修魚家的大王,他簽過什麼協議我們北山家統統不認!」


  「這我管不著,這是你們狼族的內務。我只認協議。如果沒有這一條,當年我們也不會輕易讓出沙瀾呀。」賀蘭觿的眉頭擰了起來,「若是論到醫術,北山先生,昆凌族擅長醫術,又是北關最大的家族,那裡的醫生更多、水平更高吧?何必捨近求遠呢?」


  「沙瀾疫情十分嚴重,已經引發各族的恐慌。潼海里的怪獸也差不多死光了。北關形勢嚴峻,昆凌族嚴陣以待,視我們為仇敵,青桑拒絕與修魚亮談判,下令追殺所有的入侵者。大家聽說這邊有個千美醫院,裡面的大夫醫術高超,可以治好這種病。紛紛喬裝打扮、逃往南嶽求醫——如今成千上萬的族人往這邊涌,就算殿下您想擋也擋不住啊。」北山千門道。


  「這種謠言你也信?」賀蘭觿冷笑出聲,「這不過是青桑的計謀。她說千美醫院有療法,不過是為了把你們全部引向南嶽。」


  「五大狼族以修魚家最強。修魚亮也想通過這次災難尋找新的地盤,恢復他盟主的地位。我們前來拜訪,就是為了告訴殿下,修魚亮已經看上了南嶽,大批狼族正越過邊境向C城集結,過不了多久就會全部到達。」


  賀蘭觿冷笑一聲,道:「這個我早已經猜到了。修魚家有幾個人已經過來了。」


  「我們北山家族是不會跟修魚亮結盟的。如果殿下允許我們的病人進千美醫院,我們願意與你們聯手對抗修魚亮。如果殿下允許我們在C城居住,我們願意與你們締結合約,遵守你們的法制規章,與狐族合平共處。」北山千門一臉嚴肅,以手撫胸鞠了個躬,「我以北山族首領的名義向您表達我的誠意。」


  賀蘭觿認真地看了他一眼,沉默了片刻道:「如果你們願意締結合約,我們可以另約時間細談。但是我也真誠地再說一次,千美醫院目前對殭屍症沒有有效的療法。這個醫院很小,這麼多病人涌過來,人手不夠,也處理不了,我不願意我們這邊的大夫出現染病死亡的情況。」


  「殿下大概還不知道最新的消息。」


  「最新的什麼消息?」


  「據蟻族的人說,有個地方叫作『千途』,裡面有種奇異的磁場。病人只要去那裡走一遭,不用吃藥不用打針,回來之後病就好了。千美醫院裡有位蟻族的病人去過『千途』,他說是裡面的大夫帶他去的。」


  這話一出口,賀蘭觿、皮皮還有永野都吃了一驚。


  「我在南嶽幾百年了,迄今為止,從沒聽說過有『千途』這個地方。」賀蘭觿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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