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第 11 章
「不是。」花青旗看著皮皮身邊放著的一個塑料桶,裡面裝著半打玫瑰,「你是賀蘭觿的……花匠?」
皮皮是個快要離婚的女人,此時此刻在一個陌生狐族面前聲稱自己是王妃有點沒底氣,也不安全。天知道這個花青旗是怎麼知道閑庭街56號的。賀蘭觿在這裡至少住過幾十年,修鷳、寬永、千花、千蕊都知道來這裡找他,顯見這地方對南嶽狐族來說算不上機密。至於留在花盆下面的鑰匙,這是常情,皮皮也會這麼猜。再說,她是狐族,就算沒鑰匙,一堵牆也擋不住呀。
皮皮沒說是也沒說不是,從花桶里撈出一把玫瑰遞給她:「送給你。」
「好香啊!」花青旗閉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笑道,「快進來坐。我有個特別漂亮的花瓶可以裝它。」
所以,花瓶也成你的了?——皮皮越想越不是滋味。
客廳里的傢具全都重新擺放過了。青瓷花觚放到了門邊,一對花梨木方桌移到了北牆,紅布沙發改到窗下,橡木地板剛剛上過蠟,錚亮發光,走在上面一陣打滑。
這「最新」擺設並不新鮮。
四年前皮皮第一次來到閑庭街56號時,裡面傢具就是這麼擺的。後來祭司大人離開了,皮皮和奶奶過來住過一段時間,兩人心血來潮地把客廳重新布置了一番,幾乎每件傢具都挪了位置。
現在它們全都回到了原位。
「這裡以前是一排交椅。」她指著那個紅色的沙發,又指了指花梨木方桌,「這方桌以前有一套,現在只剩下三個最小的了。」
此話不假。
賀蘭觿告訴皮皮,這套花梨木方桌共有七件,稱為「燕几」,算是古代最早的「組合傢具」。請客的時候可以七件共用,拼成一張大桌。平日又可以拆成小桌分散各處,陳列書籍或古玩。年深日久,大的方桌都壞掉了,只剩下了三個小的。
皮皮坐在沙發上,看著花青旗從集錦槅子端過來一隻青瓷花瓶。那花瓶原是宋代的酒具——小口、長頸、圓腹、圈足、形如垂膽——因盛美酒而稱「玉壺春瓶」。每到冬季,賀蘭觿喜歡用它來插梅花。花瓶的旁邊擺著個白玉的燭台。花青旗拾起一包火柴,點燃蠟燭,將玫瑰剪開的花枝燒了燒,一一用蠟封住,這才插進瓶中。
皮皮又是一愣。這是賀蘭以前插花時慣用的手法,說是可保鮮花多日不謝。皮皮住進來后嫌麻煩,改用鮮花保鮮劑,賀蘭說她偷懶,插花的事就再也不讓皮皮幹了。
「你以前……住過這裡?」皮皮接過花青旗遞過來的一杯茶,淺淺地喝了一口。
「沒有。」
「好像……對這屋子挺熟的樣子。」
「這是將軍府中堂的擺設呀,沈慧顏的家就是這麼擺的。」
這個賀蘭觿可從來沒說,皮皮的胃有點不舒服了。
「皮皮,你找賀蘭有什麼事嗎?」花青旗坐到她的身邊,柔聲道,「他不在我也可能幫你的。你們家……是不是有什麼親人病了?」
她的聲音好聽極了,甜美中充滿了關切,沒有一絲的偽裝。
「嗯……不是的啦。」皮皮一著急,只得胡亂唐塞,「就是我的工資……他一直沒發。」
「哦……」花青旗微微一頓,「欠你多少?我來給吧。」
所以,□□也交給她了?——皮皮窘了。
「也不算多,不方便的話下次吧。」皮皮不安的揉著手指。
「那怎麼行,不行不行!」花青旗從一邊的椅子上拿起一個閃閃發光的玫瑰花手袋。皮皮看了一眼,是雷伯的經典款,少說也要幾萬塊。她知道這款包還是因為以前有個上市公司老總狂追張佩佩,送給她的第一件禮物就是這個玫瑰包,據說上面有上千顆水晶,佩佩收到之後覺得太貴沒敢要,拿給皮皮、小菊「觀摩」了一下就退回去了。
「告訴我你的□□號,我用手機給你轉賬。」她打開了手機,「祭司大人從來都是給別人錢,從來還沒有欠過錢呢。」
你倒是真了解他啊——皮皮心裡說。
「還是等他來了再說吧。」皮皮笑道,「畢竟是他欠我錢,不是你欠我錢呀。」
花青旗的手滯了滯,沒有堅持:「也行,你不急就等等吧。有什麼困難記得跟我說喔。畢竟是你把我從沉燃救出來的,我也欠你一份恩情呢。」
「嗯……好的。」
皮皮站了起來,打算告辭,花青旗道:「那天在沉燃,是誰派你來救我的?」
「賀蘭。」皮皮不想提到東靈。
「祭司大人一定特別信任你吧。」花青旗微微地歪著頭,一幅調皮的姿勢。
「……」
「你只是他的花匠?」
「……」
「皮皮你沒有說實話。」
「嗯……」
「如果是花匠,你應當叫他祭司大人。可你一直是……直乎其名?」
皮皮發現她直直地看著自己,心中打鼓卻不肯露怯,於是也直直地看著她。
「你是慧顏的後世——賀蘭觿一直尋找的那個——是嗎?這樣的女子我認得幾個,八字純陽,死於各種天災人禍,總也活不過二十五歲……」
皮皮保持沉默。
她溫柔地笑了,目光充滿了真誠:「別害怕。我們的命運是一樣的。我們來到這個世界,就是為了幫他度過難關的。」
「沒……聽明白。」
「他找到你,你愛上他,他陪你度過短暫的一生。埋葬你,繼續上路尋找下一個……這種不斷重複的人生……皮皮你不覺很不公平嗎?」
「……」
「每一個人來到這個世界都只有一次。如果沒有他,你會愛上別人,生兒育女,白頭偕老。」她輕輕地說,「你和慧顏沒有任何關係——或許她是你的前世,但你沒有這份記憶,也體會不到這種情意,賀蘭愛的那個人不是你,你只是被動地享受著他的愛情。雖然祭司大人重情重義,勇於負責,你不該僅僅因為八字正確就迎合他的痴心、剝奪了他本應擁有的,更豐富的人生。」
這些道理皮皮都懂。修鷳說過,賀蘭觿自己也說過。他離開的四年,包括從沙瀾回來的三個月,皮皮朝思暮想,反覆琢磨,漸漸地也明白了:同一時空內,他們之間愛情在份量上總不對等。
正因如此,儘管萬難割捨,皮皮還是願意離婚。
「我們必須要幫助他走出來。」花青旗的情緒有些激動,胸微微起伏著,「請你把這個任務交給我,這是我的使命,我會幫助他,同時也幫助你——皮皮,我們是同一戰壕的戰友啊!」
她的眼睛霧蒙蒙地,充滿了淚水,雙手握著皮皮的胳膊,輕輕地晃著,彷彿要把她從睡夢中搖醒。
一時間,皮皮也懵了,茫然若失地看著她,木然地點點頭:「可是……怎樣才能幫他走出來呢?」
「我是一個專業演員,」花青旗道,「在賀蘭最痛苦的歲月曾經幫過他。」
「你有……辦法?」
「在演藝的道路上,沒有捷徑,只有苦功夫。」說這話時,她的腰挺得筆直,彷彿站在舞台上演講,「我花了二十幾年研究沈慧顏,她的語言聲音、習慣作派、舉手投足、一顰一笑……我全都反覆揣摩、瞭然於心。為了她我修過身、易過容、換過膚、裹過足、——現在的我和當初的慧顏在相貌上一模一樣。賀蘭觿只要看見我,眼睛就沒辦法移開……儘管知道我是花青旗,不是沈慧顏……皮皮,這就是藝術的境界,我的追求。」
皮皮皺起雙眉,表示懷疑:「所以,你見過沈慧顏本人?」
「是,也不是。」
「呃?」
「青陽幫賀蘭偷走了慧顏的遺體,秘法保存,令她躺在棺中,一百年內,容顏不變。」
皮皮一眨不眨地看著她。
「我找到了她的棺木,看見過她的本人。我拜訪過她的家人、親戚、好友。我儘可能地搜集她所有的遺物,種類比賀蘭觿還多。為了了解她的童年,我女扮男裝,跟隨他的父親南征北戰。為了了解她的環境,我在將軍夫人的身邊做了十年的丫鬟,之後又嫁給她哥哥作妾。在將軍府度過了半個世紀……可以這麼說,我比賀蘭觿更了解沈慧顏,不僅僅因為我掌握了最全面的第一手資料,還因為我是女人。女人了解女人,總是更容易一些。」
她說得都對,但又有什麼地方很不對。此時此刻,皮皮說不出心中的感覺,只是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儘管如此,第一次還是失敗了。」花青旗的聲音充滿了遺憾,「先帝震怒,怪我學藝不精。」
「所以打發你去了沉燃?」
「八百年。」
皮皮愕然,目光中多了一絲同情:「這麼久?」
「先帝把真永之亂也怪罪到我頭上。如果我成功地幫賀蘭觿解開心結,他就會原諒自己的父親,就不會有後來的戰亂與分裂……我對整個狐族都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行。」
「這不是你的錯!」皮皮急了,握住她的手,「青旗姐,千萬不要這麼責怪自己。」
「這是我的錯!當然是!先帝對我有再造之恩,是我辜負了先帝的囑託!」花青旗緊握雙拳,用力地點頭,不知是鼓勵自己,還是表達決心,「這一次我一定要成功!」
皮皮聽得面紅耳赤、唇乾舌燥、心中彷彿點起了一團火,千頭萬緒,蠢蠢欲動。她剛想開口說點什麼,花青旗接著道:「皮皮你要配合我。」
「請說。」
「這件事我一個人干就夠了,你不要參合進來,好嗎?」
「嗯……這個……不會。」
她輕輕地摸了摸她的臉,吹氣如蘭:「真的?」
「真的。」皮皮咬了咬嘴唇,「你打算先做什麼?」
「你說呢?」
「我?」皮皮指著自己的鼻子,愣道,「我怎麼知道?」
「當然是拿到他的魅珠啊!」花青旗笑著握住皮皮的手指,戳了戳她的額頭,「你沒拿到,是不是?」
「……」
「他沒給你種香,對不對?」
「……」
「唉,皮皮,可憐的皮皮……你沒贏到他的心啊!」
皮皮走出閑庭街時腦子亂極了,一輩子都沒有這麼失敗過。
雖然不明白花青旗究竟會用什麼只法「治療」賀蘭,她能猜到治療的前奏必然是與賀蘭產生親密的關係。
唉,原配鬥不過小三,報紙里都這麼說。
皮皮一肚子鬱悶地坐著出租回花店,在附近的一家麵館下車吃午飯。一碗牛肉麵下肚,她開始分析目前的情況:
C城中與她有聯絡的狐族共有兩人:昆凌族的永野,可惜來路不明,怕是姦細;柳燈族的青旗,可惜在沉燃關得太久,出來已是半個瘋子。
皮皮氣得直跺腳,這麼大的C城,就沒有一個像寬永、修鷳那樣思維比較正常、辦事值得信任的狐族嗎?
絞盡腦汁地想了半天,她掏出手機,開始在網上搜索一個關鍵詞:鵒門酒吧。
據賀蘭觿的說法,鵒門酒吧相當於南嶽的海關,掌握著北人南下的通行大權。這麼重要的職權部門,酒吧的老闆一定是賀蘭觿的親信。
搜索結果顯示鵒門酒吧是個正常開業的酒吧,座落在K城以北的一處山麓。沒有專門的網頁,但有具體地址、聯繫電話、傳真號。皮皮於是拿起手機,按照上面的號碼撥了過去。
鈴聲只響了兩下就有人接聽:「您好,鵒門酒吧。」
「我找你們的老闆。」
「老闆正在忙,有什麼話我可以轉告……」
「是急事。」生怕他不信,皮皮又加了兩個字,「特急。」
「稍等。」
電話沒掛,顯然找人去了。皮皮聽見裡面的聲音有些嘈雜,但也不是特別吵。畢竟是中午,酒吧應當剛剛開門。
過了三分鐘,那邊傳來一個沉穩的聲音:「你好,我是明鷸。」
「我是關皮皮。」她故意停了幾秒,聽聽對方的反應,但對方顯然沒聽過這個名字,「有什麼事嗎,關小姐?」
「我有急事需要聯絡祭司大人。」
「什麼祭司大人?」
皮皮傻眼了。
狐律第七條。對方不知道她的身份,不知道她是不是狐族,是絕對不會公開提到賀蘭觿的。
「你找錯人了。沒事的話我掛了。」對方很客氣,但也十分疏遠。
「等等!」皮皮迅速地報了自己的手機號,「請你代話給祭司大人,如果他還記得銀杏樹上的泛泛,就給我回個電話——」
話音剛落,那邊掛了。
關於泛泛的故事,皮皮只跟賀蘭觿一個人說過,南嶽狐族無人知曉。只要把話傳到,賀蘭觿肯定知道是皮皮有事找他。但這明鷸是什麼級別的老闆,能不能跟賀蘭觿直接說話,卻很難說。皮皮這麼做也是碰碰運氣。
果然,足足等了一下午,皮皮的手機安靜得就像洞房花燭里坐著的新娘。
皮皮沮喪地吃了晚飯,洗了澡,早早地鑽進被子打開電視,胡亂地看了兩集「射鵰英雄傳」,半天不能入睡。
即將來臨的事情令她萬分焦慮。無人指導、無人傾訴、無人商量、無人安慰……她完全不知道如何應付。
只有一件事十分確定:千方百計保住孩子。
賀蘭觿可以走,狐族可以消失,孩子不能死。
不知是著急、是失落還是荷爾蒙分泌異常,皮皮心緒煩躁,抱著枕頭低聲哭了起來,整整兩個小時,將一條枕巾全部哭濕了。
她在哭泣中模模糊糊地睡了,到了夜半,手機忽響,在寂靜的卧室中顯得格外刺耳。
皮皮翻身坐起,找到手機,發現是個陌生的號碼,連忙按鍵接聽。
耳旁響起了一個熟悉的聲音:「皮皮,你好嗎?」
是賀蘭。
已經三個月不見了,不知為何,皮皮寧願天天跟他在一起被他吊著打,也勝過不理不睬。瞬時間眼淚嘩嘩地往下掉,她擦了擦臉,掩飾著自己的哭腔:「挺好的。」
「有事找我?」
皮皮「嗯」了一聲,沒下文了。過了一會兒,方道:「這幾天遇到兩個狐族的人,不知道底細,不大敢跟他們接觸。想先向你打聽一下。」
「是誰?」
「一個叫永野,昆凌族的。就是那天在餐廳里給你送牡丹花的那位。」
「嗯。還有呢?」
「另一個叫花青旗,看樣子跟你挺熟。」
電話那邊,祭司大人沉默了幾秒,道:「永野這人我聽說過,修鍊的年限不高,我沒打過交道;花青旗,你不要理睬她。」
「可是——她現在住在閑庭街你的老宅……」
那邊的語氣明顯不悅:「誰讓她搬進來的?你嗎?」
「她說是你同意的。」
「沒這回事。」
「那我……怎麼辦?」
「你明天去找她,跟她說,搬出去。」
對待女人,祭司大人還很少這麼粗暴沒禮貌,皮皮嚇了一跳:「就這麼直說啊?」
「對。」
「她看上去人挺好的。我有點……說不出口。」
「你當然說不出口,告訴她是我說的:搬出去,立刻馬上。」
皮皮只覺一陣酸爽,眼淚一下子不見了:「那你什麼時候過來?」
「還需要一段時間,手上的事蠻多的。」
「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我老覺得這裡不安全,好像有什麼事情要發生似的。」皮皮說。
「最近是有很多事情發生。」賀蘭觿嘆了一聲,「我正在處理中。不會牽涉到你,不要擔心。」
「那你自己也要注意。」
「會的。」他頓了頓,「這樣吧,你有永野的電話?」
皮皮報給他一串號碼。
賀蘭觿道:「永野的底細我知道,基本上可以信任,我給他打個電話,讓他照應你一下。如果你一定要找狐族的人聊天,就找他吧。」
「好的。」
「我安排了幾個人保護你和你的家人。不用知道他們是誰,但你是安全的。」
「嗯。」不知為何,皮皮的聲音有些哽咽。
「有事用這個號碼找我,發簡訊也行。」
「嗯。」
「身上的錢夠花?」他的聲音很輕鬆,「還需要我搬磚嗎?」
皮皮心頭一暖:「不需要。」
「晚安。」
「晚安。」
接完這個電話,皮皮只覺吃下一個定心丸,閉上眼,不到一分鐘就進入了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