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 6 章
賀蘭觿堅持要挑好一點的餐廳,但皮皮已餓到一步也不想走了,要求直接吃路邊攤上的包子。
不遠處有一排小店,離他們最近的一家正在賣生煎小包,旁邊支起一個大鍋,一個滿頭波浪卷的大嬸一邊抽煙一邊炸著油條。臉被油煙熏得紅光滿面,皮皮被這俗氣的香味吸引了,著了魔一般拉著賀蘭觿要買包子,祭司大人就是不挪步。
「皮皮,再堅持一下。」
很顯然,在祭司大人的眼裡,包子鋪的衛生標準不合格。
「我現在就要吃!」
「肉不新鮮。」
「……」
皮皮飢腸轆轆地跟著賀蘭觿來到一家門面氣派的賓館。
旋轉門內進進出出的男女全都衣冠楚楚,最重要的是,一樓就是餐廳,從玻璃牆壁看去,裡面的環境一覽無餘。皮皮瞄了賀蘭觿一眼,看出他基本滿意。
兩人選了個安靜靠邊的座位,服務員送上菜單和開胃小吃——一碟奇異果鳳尾魚吐司,中間雜著一團三文魚籽,紅綠相間,色彩斑斕。
「你點吧。」皮皮說。
趁著賀蘭觿看菜單的空兒,三塊土司入腹。
不一會兒功夫,菜端上來了:清蒸鱸魚、蟹鉗雪蛤、龍膽石斑昆布燒。
量不多,精緻,考究,擺在鑲著金邊的骨瓷碟上好像藝術品。
「我猜,你喜歡海鮮?」賀蘭觿說。
——你猜錯了。
皮皮不忍拂了他的好意,笑了笑,沒說話。餓起來吃什麼都好,她提起筷子挾了一片魚:「你呢?你吃什麼?」
「前面有個花店。」
皮皮拿起菜單翻了翻:「這有香煎鵝肝,看上去不錯,你可以試試。」
「鵝肝?」賀蘭觿冷哼了一聲,「你知道鵝肝是怎麼養成的嗎?」
「願聞其詳。」
「成年的鵝被關在矮小的籠中,飼養員將一根金屬管塞進鵝嘴,從食道直通嗉囊,每天喂進大量的甜食和脂肪。經過三個星期的強行灌養,這些鵝胃腸脹裂、羽毛脫落、翅膀折斷……」
皮皮開始翻胃:「然後呢?」
「然後就是宰殺。」
她有點想吐了。
「想象一下,如果你是一隻鵝——」
「停!」皮皮做了個打住的手勢,「賀蘭觿,我能好好地吃頓飯嗎?」
「你吃,你吃。」
正在用餐的兩人,一個狼吞虎咽,一個根本不動筷,只在旁邊不停地喝水,多少有點引人注目,所幸用餐的人不多。
「賀蘭觿,」皮皮壓低嗓門,「你能假裝吃點什麼嗎?」
「不能。」
一個服務員走過來,皮皮以為是來收碟子的,不料他送來一個心形的禮盒,淡綠色的霧面加厚包裝紙,扎著淺紫色的緞帶蝴蝶結。
哇。今天是情人節?
「給我的?」皮皮看著賀蘭,賀蘭搖頭,表示不知道這件事。
裡面裝著十二隻含苞欲放的白牡丹,剛剪下來的,花枝上還帶著露水。一旁有張小卡,什麼也沒寫,印著一個「純天然綠色食品」的標記。
「誰送的?」賀蘭觿問道。
服務員向窗外呶了呶嘴。對面街角的樹蔭下站著一個穿灰色風衣、戴紳士禮帽的男人。因為背光,看不清臉。那人發現了他們,脫下禮帽舉了舉,微微致意。
祭司大人淡淡地向他點了點頭。
「你認識他?」
「沒看清他是誰。」
皮皮拿出一枝牡丹,放到鼻尖嗅了嗅。在眾多的品種中,賀蘭觿最喜歡的牡丹叫作「香玉」,因為它白,而且香味獨特。以賀蘭觿在狐界的地位,想巴結他、向他獻殷勤的人自然很多。但祭司大人不是輕易可以搭話的,必須要經人引薦。當然唐突的、不懂規矩的也大有人在,比如在火車站遇到的那位。
這人不但了解賀蘭,知他的品味,而且很懂禮數。
賀蘭觿掰下一片花瓣,放入嘴中,細嚼慢咽:「皮皮,我要跟你談點事兒。」
聽語氣很嚴肅。皮皮放下筷子,抬起頭:「你說。」
「吃完飯,我送你去火車站。剩下的錢,買一張高鐵車票,應當夠了。」
皮皮的心猛地一沉,一張車票?
「關於往事,你問我還記得哪些,現在我就回答你。」
皮皮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生怕漏掉了一個字。
「我全都記得,除了你的這一部分。在我的記憶中,沒有關皮皮這個人。」
命運開的玩笑有點大,皮皮徹底懵圈了。
「當然,關於我和你的這部分,在船上你全都告訴我了。不論是真是假,至少邏輯上是說得通。你提到過的那些地方:沙瀾、潼海、修魚堡、蓄龍圃——如果真沒去過,也編不出來。」
「我沒有騙你,真的。」
「在船上我仔細地想了想這幾百年來我所遇到的一些人、經歷的一些事、以及我和父親的關係,得出一個結論——」
皮皮定定地看著他,等他說下去。
「十七歲的我,真是太傻太天真。」
「……」
「慧顏死後,我一直生活在瘋狂與憤怒之中,幾百年來我一直在尋找她,不論她變成什麼樣的人出現在我面前,不論那個人又如何莫名其妙的死去——幾百年來我一直在反覆地做著同一件事,並且樂此不疲,因為我不肯相信一個事實——」
「……」
「那就是慧顏已經死了:她永遠不可能再回到我身邊,我也永遠不可能再次遇見她。」
餐廳忽然變得很安靜,喁喁的人聲如潮水般退卻,皮皮的心已堵到無法呼吸,好不易找回來的一切,一瞬間又成了夢幻泡影,如霧如電,無影無蹤……
「我們都需要醒一醒。皮皮你並不愛我,你愛的人是陶家麟,我只是他的替代品。」
「不,不是這樣!」她忍不住大聲反駁。
「在你講的故事中,你一直尋求著一個答案:陶家麟愛你嗎?——相信家麟的死給了你最好的回答。」
「賀蘭,你聽我說——」
他擺了擺手:「我能理解,我是過來人。」
「不,你不理解,我跟家麟,是故事的開頭,我跟你——」
「——是故事的高潮?」
「對,對。」
「那你跟東靈,就是故事的結局。」
聽完這話,皮皮只想以死明志,把自己吊死在賀蘭觿的面前。
「所以我們就在這裡分手比較好。」祭司大人很體貼地給她夾了夾菜,「你身上的香,我已經解了。離開我,回到人間,找一個喜歡的男人,安家立業,生兒育女,繼續你的生活。」
到這份上,皮皮把心一橫,死豬不怕開水燙:「那你呢?」
「我嘛,」他淡淡地一笑,「眼前需要處理的事,夠我忙乎一陣子的。等我忙完了,幾十年也過去了,你也老了。所以我們還是不要見面了,說實話我不大喜歡老太太……特別是深情款款的老太太。」
皮皮心裡說,我去。嘴上卻說:「行。」
賀蘭觿以為自己聽錯了:「你說什麼?」
「行,咱們就在這裡分手,挺好的。你說的道理都對,難得你能想開,也是不容易。」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當年修鷳對皮皮除了抬杠就是挖苦,祭司大人的痴和傻,身邊的人早就看不下去了。
突然間皮皮就豁然了。
祭司大人怔了一下,對皮皮的爽快有點不適應:「當然,你從東靈的手裡救了我,雖然要不回元珠,至少要回了一條命,特別是恢復了視力,我還是要感謝你的。」
「哦這個,不用謝。你也救過我的命,救過家麟的命,你對我們做過不少好事……」
「我從來不欠人情。」
「真的用不著客氣。」
「這樣吧,」賀蘭觿想了想,「不如我們按照人間的方式來處理這件事?」
「呃?」
「你覺得我應該補償你多少錢?」
皮皮想了想:「兩萬。」
「美元?」
「人民幣。」
「就兩萬?」
「對,兩萬。」
「我現在沒錢,給你寫個欠條。等我有了錢,派人給你送過來?」
「好。」
他向服務員要來一張便箋紙,一隻圓珠筆,提筆正要寫,忽然又放下了。
「欠條是法律文件,我需要一隻毛筆。」
「有的有的,我去隔壁文具店買。」服務員很周到地說。
皮皮忽然笑了。
賀蘭觿不解地看著她:「你笑什麼?」
「沒笑什麼。」
「除了毛筆您還要什麼嗎?」服務員接過賀蘭觿遞來的零錢。
皮皮又笑了,這次,居然笑出聲來。
「墨水。一得閣的墨水。」
***
「為沙瀾之行欠關皮皮女士人民幣貳萬元整,立此為據。賀蘭觿。」
生怕皮皮看不清,祭司大人這一回寫的是娟秀工整的小楷,漂亮得可以當作書法臨摹的範本。皮皮將欠條吹了吹,等字跡晾乾,收入口袋。
「對了,還有一件事。」皮皮繼續吃魚,「請你抽空來一趟C城,咱們一起去民證局把婚離了。」
「所以我們……結過婚了?」這個細節皮皮沒有告訴過賀蘭觿,他有點吃驚。
「是的。結婚證就在家裡。」
賀蘭觿一副難以置信的樣子。
「我記得祭司大人是喜歡儀式的?」
「……是。」
「如果你不跟我離婚,我就不是單身,就沒辦法相親找別的男人,」皮皮淡淡地說,「祭司大人總不會讓我犯重婚罪吧。」
「當然不會。」賀蘭觿微笑,「那我過段時間過來找你?」
「閑庭街56號。」
「記下了。」
皮皮風捲殘雲地吃完所有的菜,賀蘭觿也吃完了所有的花,兩人一起站起來,友好地握了握手。
「賀蘭觿,你不用送我,火車站我自己去。」
「那怎麼行。」祭司大人幫她拉開了椅子,「我們還沒有離婚呢,你現在還是我的妻子。」
賀蘭觿叫了一輛出租,將皮皮送到車站,送進站台,還給她買了路上喝的水和零食。
不知為何,祭司大人禮數越周到,皮皮越有一種被人打發的感覺。
離開車的時間還有十五分鐘,皮皮心中萬般不舍,卻也不想表現在臉上,她不肯上車,賀蘭觿不好意思催,也不好意思走。
「能好奇地問一下嗎?我回C城,你去哪?」皮皮沒話找話。
「鵒門酒吧。」
皮皮沒聽過這個名字,猜想可能是觀音湖那樣狐族碰頭的地點。
「在哪兒?離這遠嗎?」
「不遠。」賀蘭觿道,「在北緯三十度,南嶽、北關的交界。你可能不知道,根據我與狐帝的協議,未經批准,北關的人不能擅自南下,違者將被誅殺。如果他們真有事需要去南方,必須要到鵒門酒吧報備,等候批准。」
「相當於我們的海關?」
「可以這麼說。」
皮皮記得在C城的時候,北關的大祭司趙松來過,沙瀾方氏一家來過,青陽金鸐千蕊都來過,他們好像都是北關的人。
「邊境線這麼長,就靠一個酒吧管理?偷渡應當很容易吧?」
「不容易,那裡有一道牆。眼睛看不見,但是存在。是先帝設立的,類似於沉燃。非法翻越的話,會功力大失,元珠損壞。此外它還能擋住其它的族類。」
「不得不承認,你爹還是愛你的。」皮皮感嘆。
「維持這道牆靠的是青桑的靈力,所以她派來的人可以直接通過,不必翻牆。而青桑的靈力主要來自蓄龍圃的靈族。」
皮皮正在吃薯片,聽到這句話,忽然怔了一下。
「可是靈族已經全部跑光了呀。」
「所以,這道牆也跟著消失了。」
「哦。」
「現在,」賀蘭觿嘆了一口氣,「皮皮你知道我的麻煩有多大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