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洗塵珠
貧民窟大院。
兩樹紅燈被夜風吹得緩緩搖曳, 些微的紅光從窗戶照射而入,灑在西邊屋子裡的床前。
睡在床上的老人翻來覆去,小聲呻·吟,渾身都不舒服, 正是阿茨婆婆。這場病熬了太久了, 作為普通人類來講, 她的歲數也早已超過平均壽命,肉體凡胎,總有扛到盡頭的一天。
院子里忽然傳來動靜, 像是有人回來了。阿茨婆婆嘆了口氣:「兩個臭小子,又超時了。」
湯姆和傑瑞從小與北賜和阿茨一起生活在這座大院里, 她們對兩個小孩的規則約束之一是:每天晚上零點前必須回來。但是隨著男孩們的年齡增長, 他們難免貪玩, 回來時常常超過了零點, 院門被鎖了, 便只能偷偷翻牆進來。阿茨婆婆以為他們今天又違規了。
然而此時, 一陣狂風把西邊屋子的房門猛地刮開, 寬蓬黑衣挾裹著夜風而來。
躺在床上的阿茨婆婆立刻坐起身, 只見門外立著一道高挑人影。根本不是湯姆和傑瑞, 而是那個穿黑斗篷的少年, 他懷裡還抱著一個人。
當分辨出他懷裡的人是誰時,阿茨婆婆條件反射跳下床, 鞋都沒穿就跑了過去, 焦急問道:「她怎麼了?!」
寐無張沒回答, 只是抬腳跨過門檻,抱著北賜走進屋裡,彎腰把她放在床上,蓋好被子。爾後他才轉身對阿茨婆婆說:「出來吧。」
阿茨婆婆正在關門,聽見這句話,眉頭跳了一下,但還是若無其事地關好門,「小夥子,我這不是一直在嗎?」
寐無張面無表情,聲音也沒任何情緒:「初靈。」
「……」阿茨婆婆轉過來面對他,裝不下去了,神色變得警惕。『初靈』這個名字,是她在精靈族裡用的名字,但早已在八百年前就消失了,所有人都以為她隨著她主人光明先祖的失蹤而失蹤了。但眼前這個人卻知道?
寐無張不想跟她耗時間,只說:「出來,我需要你的本體,幫我辦一件事。」
阿茨「呵」了一聲,看了眼躺在床上的北賜,再看向他那張被斗篷連帽遮住大半的臉,語氣防備地問道:「你到底是誰?接近她有什麼目的?」
寐無張翻開連帽,露出完整的一張臉,微垂著眼瞼反問:「你以為我是誰?」
他這張臉跟阿茨這些天看到的一樣,水嫩妖孽,中立於男女相貌之間,並不是她記憶中的殿下的臉。
事實上,自從上次聽見北賜喊寐無張『殿下』,阿茨就經常留意她帶回來的這個朋友。雖然寐無張跟真正的殿下長得不太一樣,但阿茨還是忍不住懷疑他的真實身份。
因為,並不排除八百年前的殿下用的那張臉才是假臉的可能性,或許,眼前這人的相貌才是殿下的真容。畢竟人間無法用假相,而上界卻是可以的。再加上現在,寐無張竟然知道她的真實身份。想到這裡,阿茨越發驚疑不定,用老年人的嗓音顫顫巍巍地問道:「……你是主人的殿下?」
寐無張輕抬下巴:「不然?」
一得到這個回答,阿茨身形晃動,「哐」地一聲靠在門板上,目光瞬間變得無比複雜,有驚訝,有擔憂,有難以置信,還有一點神經質一般的喜悅。
但隨後她很快反應過來,把混濁的雙眼睜得大大的,語無倫次地問:「可你!你知道你自己是殿下?!你的記憶……」她說著,又兀自搖頭,自言自語:「不可能的。怎麼可能?那是主人親自消除掉的記憶,你怎麼會想起來……」
寐無張依然面無波瀾地說:「我不想談這件事。只問你一句,你的洗塵珠還在嗎?」
阿茨還沉浸在『殿下回來了』的震驚當中,喃喃道:「……主人她,知道你是殿下嗎?」
「知道。但我要她忘記。」說完這句,寐無張強調:「初靈,洗塵珠。我耐心不多。」
所謂洗塵珠,是精靈族裡每個精靈天生自帶的一顆珠子,可以除去任何記憶,洗掉前塵。但每個精靈都只有一顆,一生只能用一次,自用或他用都可以。七界之大,洗塵珠是唯一一種可以根據主觀意願使人失憶的東西。除此之外,並不存在其他可以消除別人記憶的法術或法寶。
聽他這麼說,阿茨心裡生出了不好的預感,但又不能不回答。只好據實道:「我的洗塵珠還在。可是效力很弱。」
寐無張微微頷首:「我不需要它有多強的效力。你出來吧。」
阿茨面色為難:「我,我怕是很難……」
寐無張徹底沒耐心了,沒等她說完,便微微眯了眼,硬生生把初靈從阿茨婆婆的身體里逼了出來。
一個全身半透明的雙翼精靈從老人身上慢慢分離而出,剩下老人僵直在原地。
等到那隻精靈完全獨立出來時,隱約可辨別出她的外形裝扮屬於上界精靈一族光之精靈的風格,尖長雙耳,大眼睛,小口鼻,銀色長發高高束起,中分的劉海沿著臉頰線條垂下;綵綢為衣,絲綢細帶交叉著繞過後頸;四肢比例很接近人類,但體型比人類小一點。這些正是光明精靈的特徵。
而眼前這一隻,怪就怪在:全身是半透明的,沒有實際體態。
初靈沒想到殿下會真的把她逼出來,無奈道:「我靈力全無。在人間無法用本體存在,離開了宿主就是這副透明樣子,而且不能離開宿主太久,否則會魂飛魄散。」
寐無張「嗯」了一聲,稍稍側身,垂眸看著床上昏迷的人,說:「所以快點。」
他一側身,初靈也看到了北賜蒼白的臉,她揮著翅膀,飄過來問:「殿下,你想用洗塵珠對她做什麼?」
寐無張:「把她兩小時之前到現在的記憶消除掉。這不需要洗塵珠擁有很強的效力,你能做到,對嗎?」
初靈已經猜到了具體原因,點點頭,可臉色極度不忍,遲疑道:「殿下,真的要這麼做嗎?主人她已經很辛苦了,雖然她……」
「別告訴我她想讓我記住她。」寐無張譏誚出聲,打斷了初靈的話。
「她……」初靈低下頭,面有愧色,也有難言的掙扎。她靜默了片刻,正要抬頭說點什麼,卻聽得寐無張在這時說:「儘快。」
初靈欲言又止,躊躇不前:「可這是主人的記憶,我沒有權利對她這麼做。我……」
寐無張再次打斷她的話,嘲諷微笑:「現在知道這樣做是需要徵得當事人的同意了?」他收起假笑,補了一句:「有點晚了啊。」
初靈沒話可說,又把頭低了下去。
寐無張問:「你覺得我會傷害她?」
初靈沒動,少頃,緩緩搖頭。這世上人人都有可能傷害主人,唯獨殿下不會。雖然初靈不知道這八百年過去,情況是否有變,殿下是否怨恨透了主人,但她還是選擇相信,相信這倆人之間的永恆定律。
見她搖頭,寐無張轉身往外走,邊走邊說:「那便按照我說的做吧。待她明天清醒后,哪些能說,哪些不能說,你最好自己弄明白。」
他一走出去,身後的門應聲關上。初靈也發現了:凡間的天然屏障根本削弱不了殿下的強大法力,他好像,又恢復了魔神之軀,兼具神和魔的命格,不受七界的任何限制。很可怕的是,初靈不知道他是何時恢復的,更不知道他現在到底在幹什麼,為什麼還偽裝得這麼好?
初靈在床邊徘徊了很久,飄來飄去,對著昏迷在床上的北賜頻頻嘆氣,久久都下不了手。
在初靈看來,主人生命里最大的劫數,已經再一次啟動了。
·
下半夜,初靈按照寐無張的吩咐用洗塵珠抹掉了北賜的一小段記憶之後,便回到了阿茨婆婆的身體里。寐無張則把北賜抱走了。
之前在墓園的樹林里,北賜被注射了特殊的藥液,手臂上留了個針扎的傷口。寐無張把北賜抱回她的床上,因為不知道她的傷口具體在哪裡,他便隔著衣衫把她的兩條手臂都撫摸了一遍。不管有傷沒傷,他手指撫過的地方就會癒合。
指尖摸到她腕口,寐無張即將收回手之時,北賜突然反手抓住他的手指,喊道:「是小天王啊,久仰久仰!」
寐無張低眸看著自己被抓住的手指,眼底浮上一層暗色。
房內死寂無聲,只有北賜的那句話久久地回蕩著。
寐無張記得這句話,是北賜跟他說的第一句話。
而此時此刻,睡夢中的人嘴角彎彎,彷彿下一刻就要睜開她那雙靈動的眼睛一樣。大抵是在做夢。
寐無張凝視她淺笑的面容片刻,直到她鬆開了手,他才收回手臂,站起身準備轉身。誰知,北賜似有察覺一般,又伸手揪住他的斗篷衣襟,喊道:「別走!別、別急著走……」
寐無張看北賜還閉著雙眼,他靜止片刻,趁著屋裡只有他一人清醒,俯身輕聲對她說:「不會走。」低音纏疊,連眉眼稜角都忍不住放肆地柔和了下來,寐無張及時剎住,緩緩直起身,薄唇微張,悄悄吐出一口氣,綿長得幾欲讓自己心空。
好一會兒過去,床上的人沒再動也沒再出聲了,手指也放開了他的斗篷衣襟。
寐無張又守了片刻,才抬腳離開,還沒走到房門口,又聽見北賜笑著喊了句:「既然都見到了,就認識一下、交個朋友嘛!」她喊完便卷著被子翻了個身。
寐無張戴上斗篷連帽,唇角勾起一個似笑非笑的弧度。他明白了,這就是傳說中的洗塵珠的副作用,剛用過洗塵珠的人,會陷入沉睡,並在夢中潛意識地回溯自己的過往。
使用了洗塵珠的人,忘得越多,睡得便越久。
寐無張曾沉睡過一百年。但根據睡神常子衛的說法,在那一百年間,他只說了兩個詞——『守護』和『阿斷』,反反覆復,只有這四個字。於是寐無張在神界的職位名稱就採用了『守護』一詞,『阿斷』也成了他的非正式名字。
「不打不打!別動手啊!做不成朋友也沒必要打架呀。」躺在床上的北賜又喊了一句。寐無張輕輕搖了搖頭,幫她關上房門,身形瞬移到樹上,背靠著樹榦,支起一腿,閉目養神。
而此時此刻,在北賜的琉璃彩夢中,她與他初初相識,明媚如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