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不是鬼

  明明是少年人的聲線,刻意壓低后聽起來卻讓人覺出了幾分深沉,分外獨特。北賜看見了他開合的薄唇,黑色帽沿貼著白皙臉頰,色彩反差帶來的視覺衝擊叫人不敢逼視;抓著她手腕的那隻手,每一根手指都修長好看,骨節明晰。


  幽詭的裝束,神秘的氣息,令人費解的出現方式,在萬人攢動的喧嘩都市裡獨獨對她一人低語。面對這樣一個黑衣少年,北賜有一剎那的恍惚,但隨後,她看到的,是商機!


  「小姑娘,你還在聽嗎?」中年男士很熱心,極力想把她從重壓下解救出來,見她一直蹲著,他說:「要不你乾脆坐下去,放開手,我來幫你移開他。」


  北賜心想:我本來就放開了手啊,不是我抱著他啊,是他摟著我。


  圍觀群眾把這一帶圍了個水泄不通,很多人在討論是不是真的有人跳樓輕生,這麼高摔下來砸中了人怎麼沒見血·光?這可奇了怪了;還有人在順手拍照,興許是覺得這滿地的花瓣落紅格外浪漫,突發的意外更是平添驚心動魄,少女抱著少年蹲在中央,靜止不動,這一幕值得拍照留念,以供茶餘飯後八卦閑談。


  北賜扭了扭手,懷裡的少年竟然一下子就放開了她的手腕,然後把他自己那隻漂亮的手縮進了黑色斗篷。


  北賜心覺可以跟他商量一下,便低下頭,隔著一層連帽布料,在他耳邊小聲又飛快地說:「等一下我站起身,你繼續摟緊我的脖子,不管我做什麼說什麼,都不要出聲,可以嗎?」


  「帶我回去。」少年重複了一遍之前的話。古怪又固執,甚至連語調和聲音大小都沒變。


  「這個……」北賜在內心快速衡量了幾個回合,睫毛垂下來,水靈靈的眼睛轉了轉,依舊在他耳邊說道:「好,成交。抱緊我。」


  她說完這句,果然感覺到那隻摟著她脖頸的手臂收得更緊了。但是,北賜更希望這少年能用雙手抱住她的脖子啊,因為她不確定自己能不能抱起他,公主抱那種,千萬不要把他摔下來才好。摔傷了說不定還得賠人醫藥費。


  救護車的鳴聲遙遙響起,已經從隔壁街道往這邊駛來了。市立醫院原本就在附近,方才的確有熱心市民幫他們叫了救護車。


  北賜聽著這鳴聲,皺著眉在內心悲呼:我們倆都根本沒流血啊!蒼天!人·民群眾能不能把善良用在真正需要的地方?


  顧不得那麼多了,她一手攬著少年的後背,一手抄了他腿彎,硬著頭皮站起來的那一刻,心裡只覺得:哇塞!回頭一定要問問這位朋友的瘦身方法是什麼!!!

  因為他的身體輕盈得不可思議,北賜毫不費勁就把他打橫抱起來了。難怪剛剛他掉在她懷裡時,北賜並不覺得哪裡受到了衝擊,只是感覺懷中一沉,宛如接到了一隻從天而降的小兔子。


  她用力清了清嗓子,絲毫沒注意到從自己口鼻灑出的溫熱氣息有一部分噴到懷裡少年人的下巴上了。他微微側首,臉朝向她的胸口,安靜不語。


  「各位,各位!看過來!」北賜這兩嗓子吼出去,周圍的人群頓時靜了七分,紛紛把目光聚焦到她身上。


  北賜抱著小兔子……不,抱著黑衣少年,站在人群中央,還沒等她開口說什麼,群眾已然驚訝沸騰。


  「不是說男孩子砸到女孩子了么?怎麼一點事都沒有?!」


  「不知道啊,之前那小朋友一直蹲著起不來,我還以為她的腿被砸斷了。」


  「那少年到底是不是跳樓輕生的啊?我從來沒見過有人穿成這樣赴死……」


  「剛才就一團黑東西掉下來啊,一瞬間的事,誰都沒看清怎麼發生的。」


  「這不會是街頭藝術表演者們的一種表演內容吧?」


  「正是!!」終於等到有人往這個方面想了,北賜轉頭對那位小聲懷疑的人讚賞性地點頭,滿臉的自信與自豪,說:「這正是我們獻給大家的模擬跳樓表演。身為人民藝術家,我們力求在平淡無趣中製造驚心動魄的美麗危險,在毫無防備中製造出其不意的平地驚雷,在麻木乏味中製造至死不渝的浪漫邂逅!」


  圍觀群眾:「啊……」


  北賜調整了一下手臂,把懷裡的少年往上託了托,一舉一動頗為輕鬆,彷彿自己抱著的是一片黑色羽毛。她踩著滿地的花瓣,抱著黑衣少年,繞著花圈內沿緩緩走了一圈,就差來一曲伴奏翩翩起舞了。


  走完一圈,北賜端著傳說中的人民藝術家的姿態,親切又崇高地問:「各位可還記得,躺在我懷裡的兔兔是如何出現這裡的?」


  她說到最後幾個字時,忽覺那隻摟著她脖頸的手臂僵硬了一下。想來是被別人擅自取了個莫名其妙的綽號,少年心裡鬱悶了。但是,北賜心想,不能崩!!絕對不能!為了買菜錢!


  有人回答道:「我記得他是從上面掉下來的。」這人是之前剛好路過的,對那一聲「砰」心有餘悸。


  北賜點頭:「對!正是從上面掉下來的。那兒,看到沒?」她仰頭看了一眼綜合廣場高聳入雲的頂樓,繼續說:「街頭藝術中,最神秘偉大的表演總是讓人真假難辨。你以為這是一起叛逆少年跳樓自殺案,可它卻根本不是,而是我們是用全身心呈現出來的模擬表演。」


  懷裡人又僵硬了一瞬,想來是她剛剛的措辭又冒犯到他,讓他鬱悶了。


  另一位街頭賣藝的同行質疑了一句:「既然是表演,那他掉下來之後,你為什麼蹲在原地發愣,明顯是一副被嚇傻了的模樣,遲遲不敢起來?」


  「這位同行,你拉低了在場所有人的平均領悟力。」一個看起來頂多十五六歲的小姑娘老神在在地說著這樣的話,莫名讓人覺得好笑,但是她自己卻十分嚴肅,接著說:「所謂模擬表演嘛,不真怎麼行?況且,觀看錶演的大家,正是在我被『嚇傻』了那幾分鐘里,獲得了完全真實的刺激性心理體驗,這就是觀看錶演的價值所在,也是這場表演的靈魂所在。」


  北賜覺得自己快要綳不住了,再編下去她快要抹汗了。於是立刻把黑衣少年放在平地上,起身與他擦耳而過時,小聲叮囑他:「跟著我的動作,一起做。」


  少年把右手稍稍伸出,輕輕拉住斗篷左襟。他站著的時候,北賜才發現,這少年比她高了不止一點點。


  她的視線只在他身上停留了兩秒,清甜的嗓音趕緊說了句收場的話:「感謝各位捧場!你們的片刻駐足,讓我們看見街頭藝術表演的遠大前程!感謝大家!」


  北賜說完便誠摯地彎下腰,順帶扯了一下身旁人的斗篷,示意他跟著做。


  少年果真配合,右手輕輕拉著斗篷左襟,陪著她彎了彎腰。


  北賜鬆了一口氣,聽見圍觀群眾的熱烈掌聲。這才直起身,自然而然地摘下頭上的小綠帽,放在腳跟前,邊看著觀眾們排隊打賞支持,邊笑容滿面地鞠躬重複「謝謝」。


  今晚的買菜錢不用愁了,明天的也不用愁了,以後好多天的都不用愁了。北賜私以為自己的臉皮又厚了一層,演技愈發超群,下輩子可以前往好萊塢一展身手。


  太陽漸漸西沉,熙熙攘攘的人流在地下娛·樂城的出口來往,最後一位前來打賞的人光著臂膀,竟然是那位裹著報紙表演行為藝術的同行。「很精彩!」他誇了一句,搓著手問,「你們表演團還招人么?」


  「……」北賜默默擦汗,胡亂找了個理由搪塞過去,「這個嘛,得問過我們的團長才知道。」


  同行兩眼放光,一激動,身上的報紙就抖了兩抖,搖搖欲墜。他又彎腰往小綠帽里放了幾張現金,緊緊握住北賜的手,「那勞煩你幫我問問!」


  北賜頂著他熾熱的目光哈哈笑了兩聲,「好說好說!」


  在大城市,謀生容易賺錢難。北賜在中歐這座城市裡生活了十幾年,除了那些旁門歪路子,唯一的一技之長就是拉二胡。一般情況下她不會輕易跑到街頭拉二胡賣藝,因為這是她壓箱底的法寶,不到萬不得已絕不動用。時代進步太快了,她緊趕慢趕都趕不上,好在還有貧民窟可以讓她落個腳,不至於無處可去。


  風把地上的花瓣吹起,飄進了小綠帽里。北賜收起帽子里的錢,重新把小綠帽戴上。那黑衣少年還立在她身後不遠處,像黑暗中的貴族,又像遊盪在人間的幽靈。


  帽沿遮住了他的上半張臉,北賜不確定他是不是在看她。只是直覺應該甩掉這人,但先前在情急之前答應過要帶他回去。總不好立刻就反悔不認,過河拆橋需要一定的勇氣。至少,得讓她醞釀一下措辭。


  天近黃昏,菜還沒買。北賜走到他面前說:「朋友,我等會兒要去一趟菜市場,你要跟我同行嗎?」


  這純屬客套話,誰知黑衣少年一秒都沒遲疑就微微點了頭。


  北賜:「……」看起來有點難搞,這該怎麼甩?

  其實商場里就可以買菜,但是菜市場的價格實惠許多。北賜帶著他步行去菜市場,他跟在她身後,步伐悠然,帶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從容,簡直像在散步一樣。


  北賜找話題跟他聊:「朋友,你的手似乎涼得很,是否貧血?」


  之前被他抓住手腕的時候,那種滲透皮膚的涼意分明是從他的手指傳來的。現在才初秋,氣溫暖和,而這少年還穿得這麼密不透風,正常來說,手不會涼成那樣。


  身後的少年回答她:「不知道。」


  北賜點了點頭,又問:「有沒有看過醫生?」


  他答:「不記得了。」


  「不記得有沒有看過醫生了?」北賜驚訝,停下腳步,轉身去看身後的少年,「或許,我可以幫你把把脈。」


  燦色黃昏,少年的臉依然被斗篷帽沿遮去大半,薄唇卻是輕輕勾了一下,說:「好啊。」


  這麼幾句對話,發生在這個高科技時代,無論怎麼看,都詭異得不得了。但是兩人都相當自然。


  少年鬆開了那隻拉著斗篷左襟的右手,掌心朝上,伸給北賜。


  兩人離了兩步遠,北賜一手托住他的手背,一手尋找他的脈搏。這才發現這少年黑色斗篷下穿的是黑色襯衫,袖扣閃著銀輝,很是漂亮,也很現代化。


  她解開他的袖扣,動作有點笨拙。少年那白皙的手腕展露在她眼底,隱約可見細小血管。北賜並著食指和中指,輕輕搭在他的手腕處,沒有感知到任何動靜。北賜眨了下眼,指尖稍微往左移,觸到他皮膚下的搏動,是脈搏,一下一下地跳,很穩。


  北賜裝模作樣地搭著他的脈搏沉吟了一會,心裡卻越來越疑惑。從出現到現在,這少年渾身上下都透著古怪:從天而降,砸到她懷裡,卻違背物理原理沒有使她受到傷害;衣著罕見,不肯露臉,一問三不知,還提了個正常人不會提的要求。


  北賜根本不會幫人看病,幫他把脈只是為了看看他有沒有脈搏。因為她懷疑這少年不是人類。


  下界當中,人鬼共存。人在陽間,鬼在陰間,但千百年以來,兩者的界限早就不那麼分明了,有不少鬼潛伏在人類社會,也有不少人去陰間遊歷過。厲害的鬼完全可以保持自己生前的人形,還可以寄附在他人身上。但鬼是沒有呼吸心跳和脈搏的,也不喜歡陽光。


  「如何?」少年歪了歪頭,問她。


  北賜輕聲咳了一下,放開他的手腕,縮回自己的手,說:「你……體質偏虛,氣血不順,常有鬱積之感,睡眠質量應當也不太理想,很有可能患貧血症,需要好好調節。」說到這裡,她已經無形抹了幾把汗,瞎編的什麼啊摔!

  少年的唇角又彎了彎,笑道:「食補行嗎?」


  北賜心不在焉,順著他的話說:「食補自然是最好啊。」


  他莞爾,「嗯,那你幫我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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