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嘉靖十年
楊寶兒從祁玉手裡拿到了戚英姿一案的最原始的資料, 裡頭許多東西並不完善,但致命的一點,裡頭有戚英姿寫的親筆信, 她認罪的親筆信。
楊寶兒反覆比對過戚英姿抄寫佛經的筆跡, 他來回看了許多次, 覺得沒有問題,但戚英姿如何又會寫下這樣的認罪信, 他決心請沈約來一同看看。
「沈兄, 你看,這是不是戚將軍的筆跡?」
沈約自楊寶兒手中接過種種資料的時候,他的心情其實很複雜,早幾年,他便很想看看其中的貓膩, 看看戚英姿這個案件究竟是怎麼辦理的。可等他拿到了都察院給的檔案, 又覺得此事很不簡單, 並非是由貝兆楹一人就能辦成的。
「人生在世如身處荊棘之中,心不動, 人不妄動,不動則不傷;如心動則人妄動,傷其身痛其骨,於是體會到世間諸般痛苦。」
戚英姿字字句句都透露出一『苦』字。
沈約覺得他當時也苦, 是以忽略了戚英姿的苦。戚英姿苦在想愛又不能說, 自己卻苦在想上天無路, 想求富貴卻無門。
六年過去, 當年的新科進士已經年入中年,沈約其實也想娶個妻子,生幾個孩子,所以等唐縱的橄欖枝拋到他手中的時候,他接受了。
沈約不甘心做個一輩子的六品七品小吏,他還有遠大抱負,他還有他的濟世理想,這些唐家都可以給他。他想要的,唐家都能給他。
於是沈約接住了唐三小姐的繡球,儘管他知道唐家的人口碑都不好,例如唐縱生活放蕩,也例如唐三小姐是在陝西眾豪門中嫁不出去了,才會低嫁給他。
沈約很想得通其中關竅,事實上他也死心了。他想,不管唐三小姐如何不賢惠、如何霸道,他都可以忍,總之夫妻感情是可以培養的。
誰知戚英姿回來了,她不聲不響地回來了,沈約覺得自己的心湖又漾出了了漣漪,他的心湖,起浪了。
那是不是心活了,沈約不知道,他忽然發現自己看見唐三從害怕轉變成了漠視,從討厭轉變成了怠慢,他忽然不想去管唐三是個甚麼怪物了,她想挖墳掘地也好,她想養蠍子毒物也好,都隨她。
是的,都隨她去吧,反正自己也不愛她,管她做甚麼呢。
「大悲無淚,大悟無言,大笑無聲。」沈約捧著戚英姿手抄的佛經,逐字逐句往下讀,他不知怎麼的,竟想落淚,等他手指撫到『淚』那一字的時候,那上頭有暈染開的墨團。
沈約以為是戚英姿當年流下的淚,若要崔蓬自己去回想,她會想,約莫是汗吧。嘉靖十年,那年的太陽太烈了,興許是汗。
其實是淚。這一段不是戚英姿在烈日下抄的,是在晚上,她點著燈,坐在沈約的門口抄的,而在一個時辰之前,沈約抱著她,吻了他的頭髮,他喊她:「母親。」
沈約病了二十多天,他病得最厲害、病得要死的時候,戚英姿進去給他灌藥,她捏著他的下頜骨,強行給他灌藥,沈約許是覺得葯太苦,心裡也苦,便摟著戚英姿的腰,喊:「母親,好苦。」
戚英姿的頭髮真長啊,沈約母親的頭髮也很長,他摟著這軍隊行伍里唯一的一個女人,說:「母親,我想你了。」
沈約吻過戚英姿的頭髮,沈約自己不知道,戚英姿知道,還有窗外的楊寶兒知道。等楊寶兒端著一盆清水進來的時候,戚英姿才站起來,說:「他糊塗了。」
楊寶兒不知道沈約是不是真的糊塗了,還是詐病裝瘋,或者單純是想他母親了,於是思念女人溫柔,趁機佔佔戚將軍的便宜。
這就是楊寶兒最看不上沈約的地方,戚英姿這麼好的女子,人家用無私的心待他,可他沈大人心裡全是心眼兒,全是算計。
沈約仰著頭,他想不起來過去的種種,想不起來關於戚英姿的細節,還有他們經歷的那些兩災三事了。
於是沈大人捧著捲軸,他想,原來戚英姿給自己寫了這麼多字,聽說當年還焚燒了好些抄卷。
楊寶兒與傅默寧一道進來,沈約不知想甚麼發了呆,他手碰到桌上的茶盞子,楊寶兒迅速用衣袖去拂,「當心,快當心弄濕了案卷。」
楊寶兒這麼一拂,沈約也連忙去擦拭,他們兩人忙了半晌,竟然將紙上的表皮擦掉一點下來。沈約與楊寶兒對視一眼,異口同聲:「水。」
傅默寧趕緊端了一盆清水進來,沈約將戚英姿的認罪信鋪平展開在水裡,紙上的墨沒有化,沈約將手伸進去,慢慢揭開了信紙上的頭層,又過片刻,紙上的字全部漂開了,水中出現無數個小方塊字,小字從一張削得很薄的紙上浮起來,最後與底層的紙張剝離開來。
戚英姿認罪書的謎底解開了,這是一張偽造的認罪書,有人將戚英姿的字摳下來,貼在了一張經過處理的信紙上,然後呈交公堂。
楊寶兒的摺子遞上去的時候,慶王正在為他十歲的兒子請封,嘉靖帝扣下了慶王的請封奏摺,也扣下了楊寶兒的奏摺,慶王府的奏摺如同石沉大海,暫無音訊。
慶王是不理解自己的摺子出了甚麼問題,但慶王妃隱隱約約感覺與自己有關,與祁玉有關。等鍾水齋再次在他南京郊區的別院里請客的時候,慶王妃就知道了,楊寶兒和沈約發現了戚英姿一案的秘密,嘉靖帝生氣了,她的兒子封王無望了。
祁氏是個很奇怪的女人,她出身平民小戶,卻野心勃勃,她家裡明明一個棟樑之材都沒有,卻幻想依靠自己的兄弟們振興家業,最好從此擠入貴族行列。
祁氏憑藉姣好的容貌嫁入皇家,卻嫌棄自己的丈夫沒有出息,在宗室落寞的今天,她竟然踐踏皇室尊嚴,企圖維護自己一個不成器的弟弟的前程,最後葬送了自己親生兒子的承襲之路。
慶王的奏摺沒有迴音,祁氏心裡很害怕,她也明白自己的事情暴露,難逃罪責,於是祁氏在別了鍾水齋之後,回到慶王府就自盡了。
慶王妃懸了梁,丫鬟們推門進去,尖叫著跑了出來,慶王是個好安靜的人,他不允許丫鬟們嚷叫喧嘩。但祁氏死了,死在了她平生最愛的綢緞錦繡堆里。慶王妃穿著最時興的翹頭鞋子,穿著南京城的貴婦們都趨之若鶩的緙絲雲錦,真是黃金帶、金縷衣。
慶王不了解他的王妃為何要自盡,丫鬟們嚇得亂作一團,祁玉早就被鍾水齋所拋棄,兼之慶王妃祁氏去世,祁玉橫了心,他去找了楊寶兒與沈約。
「楊大人,沈大人,對於嘉靖十年游擊將軍戚英姿一案,我有些話想同兩位大人說。」
沈約與楊寶兒自是歡迎,敵方啃不動的壁壘自動撕開了一道口子,一道因祁氏自盡而自動撕裂的口子。
楊寶兒說:「祁大人請坐。」
「坐也不必坐了。」祁玉從袖中拿了一套裝訂過的冊子出來,「這是賬冊,是這些年鍾水齋和餘姚謝氏、松江景滿樓沆瀣一氣的證據,餘姚謝氏橫行鄉里的事迹整個南直隸莫有不知,兩位大人可以去查。」
祁玉丟下一本賬冊就走了,賬冊里詳細記載了鍾水齋和謝家的人情往來,謝迪納妾,鍾水齋送上金佛一座,銀條十根,錦緞三十匹,另有玉器兩雕,再並上香料一箱。
楊寶兒看了冊子,道:「納個小妾也要這般動靜,真是荒謬。」
沈約心道,這回把謝家扯進來實屬不智,祁玉若是只攀咬鍾水齋基本是個鐵板釘釘的事情,若非要將謝家也拉下馬,皇帝就該不高興了。
果然,楊寶兒的摺子一遞上去,那彈劾謝家的摺子好比石沉大海,一丁點動靜都聽不見了。
南京城裡還有個景滿樓,沈約覺得應該到此為止了,慶王妃自盡,鍾水齋想必也逃不過,南京這一條線就算是斷了,最後再賠上個祁玉,還想要怎麼樣呢?
事實上嘉靖帝也是這麼想的,當他看了楊寶兒的奏摺,心裡很有些怨氣,埋怨鍾水齋不爭氣,也埋怨楊寶兒不該逼死慶王妃,惹天下人口舌。
皇帝的想法是差不多就行了,他暫時沒有說要把他的南方官員全部從泥土裡挖出來清洗一遍的意思,這一次慶王妃懸樑自盡,已經算是很對得起當年五品游擊將軍那一樁所謂的冤案了。
沈約將嘉靖帝的心意揣摩得清楚,然而唐縱想得也差不遠,他們都覺得,此事到現在基本可以畫上句號了。
慶王府辦喪事的消息傳到寧波也就兩日功夫,貝兆楹的人亦是很快得到消息,貝參將決定去跟唐縱討個人情,他想戴罪立功。
「大都督,末將知錯了,當初不該爭功,以求表現,末將真的錯了。」
貝兆楹的請罪是真情還是假意暫且不論,但此時此刻還有沒有用,唐縱可就不敢保證了。皇帝的一口濁氣還沒出,這口氣最終會出在誰身上,這就有點兒顯而易見了。
唐縱保護不了貝兆楹,即使貝兆楹剛剛在不久前賣了他一個人情,還立功了。可那又如何,就算貝兆楹能扭轉他唐縱的心意,恐怕這位貝參將也扭轉不了皇帝的心意。
傻子都能想明白,但凡嘉靖皇帝還有點心氣兒,也不可能縱容貝兆楹繼續胡混下去。
偏偏嘉靖皇帝絕對不是個傻子,當年浙江巡撫因為打擊海盜不力被撤走的事情還歷歷在目,接著賴苞就被捕了,他貝兆楹因此越級從游擊將軍提升成了參將,朝廷嘉獎了他,可這項榮譽到最後竟然是個騙局。
貝兆楹好大喜功,又因好大喜功排擠同僚,貝兆楹品德有失。當然,品德不端還不是關鍵,關鍵是他貝兆楹當了皇帝是個傻子,他戲弄了皇帝,戲弄了皇權和皇帝的尊嚴。
尊嚴當然不可挑逗,尤其是帝王尊嚴。唐縱沒法給貝兆楹任何保證,貝兆楹也從唐大都督的臉上讀懂了自己的未來,他要考慮給自己辦身後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