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這些年來
入了冬季, 初冬的寧波海面上漸漸平靜,船隻也不如春夏時節多, 貝兆楹還扣押著齊大有的女兒和女婿,沈約去問過一回,原本想叫貝兆楹將人放了,卻又在貝兆楹下頭的一個低級武官嘴裡聽出一點別的話音來。
那是一個提調官, 姓謝, 他說:「沈大人, 我和齊大有是認識的, 我們以前在一支隊伍里呆過,是以我們對齊大有的家人肯定也不會無緣無故打罵虐待。」
人家都這麼說了, 沈約肯定要記人家的人情,便道:「有勞這位大人。」
「這些日子唐大都督也來問過幾回,問貝參將甚麼時候把人放了,齊大有自己也來過, 我跟齊大有說了幾句,今日沈大人又來了, 下官便跟沈大人也說幾句。」
沈約回禮, 「有勞大人。」
謝提調說:「齊大有這個女婿姓林,過去是個農民, 在寧波府有兩畝水田, 過去日子過得一般般, 齊大有在軍中服役的時候對他們一家就多有幫襯, 這個不僅下官知道, 軍中很多弟兄都知道的,沈大人可以去問。」
「嗯」,沈約頷首。
「嘉靖十年,統領齊大有他們的游擊將軍被捕了,說是與日本人私自通貢,齊大有他們那支隊伍就解散了,年輕點的去別的衛所,齊大有年紀大了,當年就被准許歸鄉了。」
見沈約面色如常,那謝提調才繼續道:「不過就是那時候,齊大有的女兒女婿就發財了。」
「發財了?」沈約不記得齊大有家女兒的環境很好,他只看見她一個人帶著四個孩子住在一個小屋子裡。
「沒錯,發財了,咱們底下的士兵有人看見那姓林的去匯通錢莊提錢,並且一提就是五百兩和一千兩的銀票,好像他們一家子還在舟山和紹興都買了地,這個寧波官府沒有記錄,沈大人要查的話,恐怕還得去舟山和紹興的州縣去查。」
謝提調官說:「就這幾年,很多農民、漁民,還有一些鹽商和海盜攪和在一起,他們沒有甚麼訴求,就是要發財,他們受不得苦,種不了地,都跟著海盜在海上討生活。有些人給倭寇通風報信,有些人是包庇窩藏,有些是給海盜接濟食物,那些有錢有勢的豪門就給海盜運送私貨,或者借來關文,貼了封條,好叫咱們不敢查他們的船和貨品,這些都是有的。沈大人,這些話下官就和你說一說,至於你信還是不信,下官亦是言盡於此了。」
沈約覺得頭疼得很,齊大有年紀大了,現在一個女兒和女婿又有勾結海盜的嫌疑,看來貝兆楹他們下功夫也不是捕風捉影,這回他和楊寶兒來查倭寇,豈不是要砸了自己的腳。
沈約與那謝提調分開,後頭一女子喊他,「大人!」沈約扭頭,原來是傅默寧跟來了,沈約道:「你怎麼來了?」
傅默寧被唐玉蝶趕出家門,唐玉蝶攆她出門伺候沈約,傅默寧如何不願意,她也想來,只是唐縱沒發話,她不敢擅動罷了。
傅默寧道:「誤了船,走到半道上,船公不肯走,說漕河要冰封,我只好轉陸路,這一路.……」瞧見沈約,傅默寧自然是高興,但沈約卻覺得麻煩了,唐縱叫傅默寧在沈家是要看住唐玉蝶的,傅默寧走了,天知道唐玉蝶能鬧出甚麼大事來。
「既然來了,那就去拜見大都督。」沈約心道,跟著你家主子比跟著我好,你一個大姑娘跟著我,閑話傳出去,我不好做人,你也不用嫁人了。
唐縱正在和徐樂樂談煙波樓,徐樂樂今日穿了一件天水碧的錦袍,袍子上都有了毛邊,她怕冷,這風稍微大點,她就發寒。
「大都督,這是三十根金條,您點點。」徐樂樂也不是一個人來的,她帶著一個小廝一個小姑娘,那小姑娘非常年輕,也就十多歲的樣子,穿著一身青布衣裳,有些畏首畏腳。
唐縱的眼神早就掃過了徐樂樂和她身後的兩個人,那小廝長得倒是好看,比清秀還多了一絲嫵媚,唐大都督一時間也找不到甚麼形容詞給這個男人,總之就是一臉慵懶的貓樣。
唐縱大概猜到了這幾人的關係,這個小廝絕對和這個老鴇子有一腿,沒有一腿,也露不出這麼個表情出來,只見他略微昂著頭,俯視咱們的唐大都督,可不就是個得了寵的輕浮面首樣兒。
「咳」,唐縱敲敲桌子,「冬生,出來數錢。」
唐大都督才不會親自數錢,這事兒不該是他乾的事兒,「誒」,冬生應聲出來,他一眼瞧在徐樂樂身後的小丫頭身上,「冬桂?」
冬生還要再看,那小丫頭直往徐樂樂身後躲,冬生著急,想上前去扯那丫頭,唐縱道:「錢少了。」
「錢少了?」徐樂樂將金條展開,「大都督數清楚,這哪裡少了,這就是三十根金條,大都督一言九鼎,說話落地生根,大都督.……」
高帽子一頂又一頂,唐縱搖頭,「別跟本督扯這些沒用的,本督不受這套,這錢少了,想要煙波樓,換個人來談。」
徐樂樂漲紅了臉,「原來是大都督瞧不上我這般煙花女子,不知道大都督想和誰談?」
「叫葉明來,葉明來了,我就將煙波樓還給你們。」
徐樂樂開始笑,她似乎在笑唐縱無知,又好像在笑自己命苦,「大都督說甚麼玩笑話,民婦聽不懂,誰是葉明,哪一個是葉明?」
唐縱站起來,「葉明不來,那本督就調人去攻打他屯聚在金塘烈港的巨艦了,若你們覺得不稀罕,那本督就再去找廣東水師借點兒兵,想來對付個葉明,也是夠用的。」
沈約領著傅默寧回來,徐樂樂瞧見沈約,預備故技重施,還沒跪下,就被傅默寧扯住胳膊,「離我家大人遠點兒。」
徐樂樂這是第一回瞧見傅默寧,她一瞧見傅默寧,彷彿回到第一次瞧見戚英姿的時候,像,真是像啊!徐樂樂被傅默寧捏住胳膊,傅默寧冷盯著她,徐樂樂則看沈約,好像是說,你的口味還真固定,這些年來,就沒變過啊。
唐縱先是一眼掃在傅默寧身上,傅默寧低了頭,站到一邊去了。
唐縱又看徐樂樂,說:「你們一群烏合之眾從倭為亂,你們打算做甚,是要嘯聚海上啊,還是想直接背叛大明,幡從異類啊?」
「是誰在庇護你們,謝家?謝遷的兒子?謝遷的弟弟?」唐大都督拍手,「你們的頭子許二、王直還有徐海都是主從謝家是吧?王直人呢,他是在日本躲著啊,還是就在這寧波府藏著啊?」
「哼!」徐樂樂見談判不成,索性不談了,她說:「大都督好大的口氣,這口氣比漁民船上的魚腥味還大,大都督是位高權重不假,但也不帶這麼污衊人的。誰不知道餘姚謝氏是簪纓世家,哪裡容得大都督這樣侮辱?」
唐縱睃她,「怎麼,瞧徐娘子這義憤填膺的樣子,是不是還要往內閣遞個摺子吿本督出言不善,徐娘子以後不開青樓了,是要去都察院還是翰林院當個執筆御史啊?」
徐樂樂瞧了唐縱一眼,「大都督這樣剛愎自用,遲早要吃虧,我看大都督不如收了錢,你好我好大家好才能得個長久。」
「本督不需要長久,也不想和你寧波徐娘子天長地久。」
徐樂樂臉色不好,傅默寧低著頭,差點笑出來,冬生則還是看著徐樂樂身後的那個小丫頭。
唐縱不期來了一句,「本督今天能封了你的煙波樓,明天就能封了你的明月樓,你們要是還不死心,本督將寧波的海岸給你們封了,你們想走私賺錢是吧,去海上沉沒艦上賺吧。」
徐樂樂一行三人走了,唐大都督瞧沈約,半笑不笑說一句:「這就是你的老相好?你睡過的女人就沒有一盞省油的燈!」
沈約著實要對徐家娘子刮目相看,他記得徐樂樂是沒有這種手段和人脈的,他不知道這幾年是誰將徐樂樂帶領成了這個樣子,肯定不是貝兆楹,因為貝兆楹自己都自身難保了。
楊寶兒去了南直隸,他去南京都察院討要嘉靖十年游擊將軍戚英姿一案的文書,戚英姿本人則帶著春生去了烈港。
浙江雙嶼、烈港,福建浯嶼等島在明初都是海防前哨,到了嘉靖年間,卒伍嚴重缺額,浙江各個衛所人員嚴重不足,原來所設的艦隊戰船也只剩其中一二,浙江、福建、廣東海防都廢弛,而這十數年間也缺少戰將,海邊郡縣只好任由倭寇劫殺,當初的海防前哨也日趨成了倭寇藏身進攻陸地的軍事據點。
這回崔蓬帶著春生,還有一個唐縱從中軍都督府帶出來的統領曹令君,聽說這人原先是神機營的人,善軍備,尤其精通改造大弗朗機。
「曹大人,你看那門炮筒的位置,咱們能不能將它移一移?」崔蓬瞧見了機會,他們幾人帶著金條來與烈港的海盜做生意,他們預備以金條換購海盜手中的大弗朗機和一組鳥銃。
這會子,海盜還不肯接見他們,正將曹令君、春生和崔蓬都安置在一個低矮的漁船裡頭,說是等通知。
「恐怕不妥,大都督的意思是咱們先來探探情況,並未說要我們.……」曹令君只想執行唐縱的命令,這個朝鮮人別想指揮他。
崔蓬低聲跟春生說:「我去調整炮門位置,你去發炮。」
「嗯」,春生點頭,「照這幾艘船的擺放位置,咱們能一次性轟掉兩艘。」
崔蓬搖頭,「不用轟掉兩艘,就轟掉一艘,你看那艘停靠在最中間的,外頭全是人,看管嚴密,咱們轟那一艘,裡頭興許有點甚麼重要物什。」
崔蓬已經在和春生商量動手炮轟大船,曹令君道:「崔先生,大都督他.……」
崔蓬不理會曹令君,只單獨提點春生,「這種大弗朗機是改造過的,與你過去在朝鮮見過的不同,朝鮮的那種炮口大一些,你看他們這種……」
曹令君完全被排除在外,這個崔蓬和他的手下已經開始討論利用海盜的大炮去轟海盜的船,曹令君聽了半刻,最後說:「這種大弗朗機是依照神機營的圖再次改進過的,它的射點偏右,你們要轟,炮口還要左一點。」
崔蓬笑看了曹令君一眼,「多謝曹大人提點。」
曹令君道:「罷了,炮口我來設,你們伺機逃離就是了。」
三人都等著海盜來傳話,又過了小半日,等太陽偏了位置,才有人來叫:「跟我來吧,主人要見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