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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興風作浪

  楊寶兒念著過去的人和事, 其實沈約就是他過去的人,他們也將要一起去面對過去的事。


  楊寶兒與沈約經由內河下漕河,先有北京下南京,再由南京轉寧波, 兩位故人乘同一艘船,回去他們仕途開始的地方。


  沈約不知道楊寶兒是如何看他的, 別的先不說,至少他能肯定楊寶兒同他疏遠了,當年那個一口一個沈兄、沈兄的年輕人楊寶兒是回不來了。


  沈約自己也很疑惑, 他好像記不得自己在甚麼時候得罪過他的這位同科,如今正主就在船頭站著, 他想上前去問一問, 但楊寶兒好像察覺了他的動機, 扭頭往船艙里去了。


  沈約站在楊寶兒原先站的地方,只覺江水湯湯, 橫無際涯。


  若說楊寶兒對於霍韜的意見起源於白湘靈, 那麼他對沈約的敵意則在乎於戚英姿了。原因是六年之前, 楊寶兒初到寧波府,他剛到寧波衛所的第一天就被劉若誠拉去斷案,斷的就是參將貝兆楹和日本人通貢的案子。


  無奈當時楊寶兒勢單力薄, 他手中也沒有甚麼權利, 於是在扣押了一船香料之後, 就將那伙日本人放了。楊寶兒猶記得, 當年那伙日本人可絕口未提戚英姿的名字, 反倒是劉若誠問他們和誰通商,是不是同貝兆楹,那個領頭的還讓劉若誠自己去查。


  當日遇上這一樁以後,楊寶兒就這麼輕飄飄地放下了,他也沒有繼續追蹤那伙日本人的行程。楊寶兒心想,若是知道這件事會給戚英姿帶來滅頂的災難,他是如論如何也要越權管上一管的。


  戚英姿漂流朝鮮平壤六年,楊寶兒很自責,他心道:若不是自己大意,將現成的人證物證都弄成了說不清的失證,那也輪不到參將貝兆楹一人自說自話,更不會教戚英姿平白受了這麼多年苦。


  楊寶兒疑心是沈約給貝兆楹通風報信了,他後頭無數次想起劉若誠避諱沈約的樣子,而自己還像個傻瓜一樣一去就仔仔細細將事情跟沈約說了。等後頭各項塵埃落定,他便開始懷疑是沈約告知了貝兆楹其中細節,才有了後頭的戚英姿六年放逐。


  楊寶兒自然知道沈約想見他,可門對門見了面又能說甚麼呢,說當年的女將軍戚英姿回來了,正指望他們二人為她翻案嗎?


  翰林大學士楊大人不想說這個,尤其是和舊友沈約。如今沈約代表兵部問詢,而自己則代表翰林院參政,他們不能在問案之前就先有了結論,這同樣對寧波衛所的一眾人不公平,也包括那個參將貝兆楹。


  十月是漕河北京段往北的最後一次行船,等到十一月,北京往上的漕河段全部都要冰封。若要解封,要到來年春天。於是沈約與楊寶兒的行船一走,崔家的船也悄然揚帆了,崔蓬帶著冬生和春生,登上了那艘帶領他們自朝鮮遠航至大明的大船,春生去開船,過了小半個時辰,春生說:「公子,船壞了。」


  「能修嗎?」


  春生搖頭,「一時半會兒修不好,舵壞了,要專程訂造一個,沒十天半個月,做不出來。」


  冬生機敏,夏生儒雅,春生則與他們都不同,春生善工事。所謂工要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崔蓬心道,半個月過後就十一月了,冬月里漕河冰封,還能走到哪裡去。


  春生一心準備去訂造船舵,但冬生已經跳出壞船,他去碼頭上巡了一圈,回來說:「公子,那邊有艘船也是去南京的,可以搭載咱們,我問過了。」


  冬生辦事崔蓬當然放心,她就沒見過比冬生更會思變的年輕人,無論在甚麼時候,遇見甚麼困境,冬生都會想出另一套法子去解決問題。


  「喂,別修了,咱們去坐別家的大船。」冬生抱著行李,催促春生,「走,人家的船要開了。」


  崔蓬一行三人走到那艘大船跟前的時候,人家正在拋錨,冬生擱下東西,露出臉來,「船家,這是我家公子和我弟弟,我們剛剛說好的,有勞船家,載我們一程。」


  正在解除錨繩的是個壯婦,那婦人見了冬生,憨憨一笑,便伸手要拉他上船,冬生將崔蓬往前頭一推,低聲道:「可要給我記功,我都犧牲色相了。」


  「哧」,崔蓬悶笑,心道,你才多大,都會善用色相了。


  三人上船之後,船正式起航,這是一艘很寬闊的船,艙內足有三層樓,但裡頭沒什麼人。春生對船上的物件和擺設顯然很有興趣,冬生四周看了一圈,回來報告,「公子,艙內沒人,好生奇怪。」


  崔蓬說他:「你才發現奇怪,早做什麼去了,還犧牲色相,你別把自己給犧牲在這裡了。」


  春生正對船上一副字帖感興趣,他說:「這是王陽明的真跡,我好像在哪裡見過一回。」


  冬生開始搖頭感嘆,「別又被人把我們當人奴賣到哪裡去了,上回是平壤,這回該不會是日本國吧?」


  冬生就是上回在那艘奴船里的孩子,六年過去,他已經長成了十八歲的少年。崔蓬瞧著他,本想嘆一句光陰如梭,話到嘴邊就成了:「誰能賣你,你不都學會使用色相了嗎,不若你再用色相去問問,這船去不去日本國。」


  冬生直抿嘴嘆氣,春生扭頭,說:「賣你去朝鮮也沒虧待你,崔家供你吃、供你喝,你受委屈了?」


  崔蓬亦是笑,「崔家的確也沒委屈你,崔將軍還教你帶兵打仗,你著實沒吃虧。」


  誰想冬生又說:「我沒受飢餓病痛的委屈,但我還是受罪了。我見你和秀兒姐姐思鄉,她還偷偷垂淚,我心裡難受。」


  「啪」,崔蓬手中的一枚翡翠戒指打出去,「出來吧,還打算聽多久?」


  「嗤嗤」,只見唐大都督從船背後拐出來,「那要看你們還能說多久,你們要是一路說,本督就一路聽。」


  唐大都督手裡握著崔蓬的戒指,半笑道:「平壤崔家果然財大氣粗,這麼好的翡翠,就這麼當個石頭扔出來,崔姑娘未免也太不愛惜東西。」


  唐縱穿一件天青色的錦袍,腰上碧玉帶,他就這麼站在船中央,反倒與周圍景色融在一處,無比合襯。


  冬生一瞧見唐縱,嘴裡默念:「嘿,冤家。」


  崔蓬瞪他,冬生自己走開了。「接著」,唐縱將崔蓬那枚翡翠戒指扔給冬生,「賞你了。」


  「我的東西,大都督隨意拿來賞人?」


  唐縱道:「你的東西?我還以為是崔家的東西,你是誰,你是崔家的人嗎?」


  「我不是崔家的人,那唐大都督就更和崔家不沾邊了。您還不是拿著崔家的玉石借花獻佛?」


  「哼,牙尖嘴利。」


  唐縱望著她,心道:不止是牙尖嘴利,還典型的水性楊花。


  崔蓬感覺自己後腦又有冷風吹過,她朝後頭看,後頭就是漕河,河面上只有遠行的帆船,沒有人啊!

  唐縱一瞧見女人那小動作多多的樣子,順嘴就來了一句:「崔姑娘又在做甚麼呢,這搔首弄姿的樣子,莫不是在勾引本督?」


  冬生與春生都在在艙內坐著,一聽見唐縱說話,冬生『噗哧』就笑出來了。春生搖頭嘆氣,「我見這個唐大都督好像不怎麼穩重,都這麼大歲數的人了,怎麼還這麼輕浮?」


  唐縱扭頭看了春生冬生一眼,冬生搭著春生的肩膀,說:「對,輕浮,他們都輕浮,還是咱們穩重,走,我剛剛看見午飯有燒雞,咱們吃雞去。」


  「看甚麼看,大都督莫不是想把我們三人都丟到這漕河裡去吧?」崔蓬覺得她每次瞧見唐縱,感覺都很彆扭,不是想激他幾句,就是想踹他幾腳。


  其實唐縱看見崔蓬的感覺也是一樣的,那種感覺就像是很想撕開她的假面,看看她這雲淡風輕的斯文之下藏著甚麼齷齪心思。


  例如此時,唐大都督說:「本督犯不著跟你這個叛逃大明的罪婦來陰的,本督有幾句話想問你,你如實回答便罷了,若是摻虛,本督立時返航,捉你上金殿。」


  「嗯。」


  「甚麼?」


  「我說,大都督您請問吧,罪婦聽著呢!」


  「咳」,唐縱先清了清嗓子,崔蓬還以為他要問當年案件實情,孰不知唐大都督問的第一句話就是:「翰林院楊寶兒和鎮國公霍韜誰是你的情人,還是他們兩個都是?」


  崔蓬望著天,沒有答話。


  「本督正在問你話,請你如實作答!」


  夏生與春生站在甲板上,兩人一人拿著一隻燒雞。


  唐縱瞧崔蓬,心想,本督看你這個淫.婦如何作答。


  「來,吃雞。」冬生撕了半隻燒雞遞給唐縱,年輕的少年說:「大都督,您甭問了,我們公子臉皮薄,這種事情您可以問我們,我們都知道。」


  春生也扯下一根雞腿給崔蓬,勸道:「公子,大都督也是關心你,你就都告訴他吧,就說你的情郎是誰,大都督以後就不會纏著你了。」


  「她的情郎是誰?」唐縱與冬生同時扭頭。


  崔蓬推開春生遞來的雞腿,說:「雞腿里還有血,再回去燒一會兒。」接著,女人又加了一句:「少年,心急吃不到熱豆腐。」


  崔蓬回了房間,她先在屋內坐了一會兒,接著就有僕婦端上午飯,崔蓬吃了一碗飯,然後就準備躺下睡覺了。


  內漕無風也無浪,今天是個風平浪靜的好日子。


  外頭冬生和唐縱聊得暢快,冬生本身就是尚武之人,他在平壤的時候最喜歡跟著崔德,崔德去哪裡,他也喜歡去哪裡。等回了大明朝,他全身都覺得不順暢,崔禮是個陰柔的人,崔蓬是個女人,後來的沈約和霍韜都是斯文人,他都不喜歡。


  直到見了唐縱,冬生全身又來勁了,甲板上有風,一個中年男人正在仔細聽一個少年郎君講他們這幾年在朝鮮的經歷。「我十二歲那年,家鄉乾旱,地里不產糧食,我媽媽又生了個小妹妹,我就將自己賣了。我不識字,我就認識『冬』天的冬字,我叫冬生。我妹妹叫冬桂,冬桂一歲多的時候,我做長工的那戶人家也不要我了,因為主家說家裡不需要這麼多人,他叫我的媽媽來贖我,錢也不多要,就當時賣掉我的二十個銅錢就夠了。」


  「我爹沒能耐,我媽媽讓他將我贖回來,誰知道他拿不出錢來,便轉手又將我賣了。這回我的運氣就沒一年前那麼好了,我被賣去了丐幫。那是個不成氣候的小幫派,他們大人領一群孩子要飯,有的孩子被打斷腿,有的被剜眼,我比較機靈,每回都能要到錢,他們就沒打我。」


  「後來在一個夏日裡,我在街上看見我的媽媽和冬桂,冬桂已經三歲了,那幫人好像想搶了冬桂,搶回來抱著要飯。我當時就拿棒子攔了,喊我的媽媽快跑。


  不過我媽媽不肯跑,她一隻手抱著冬桂,一隻手還要來拉我,結果被人用竹枝戳穿了手掌。」


  冬生仰著頭,「官府來了人,捉了那個犯事的,不過他們有錢,他們交了十兩銀子,那個犯事的還沒關上三天,我就在街上看見他了。」


  「我要了三個月飯,都沒要夠半兩銀子,他去了一趟衙門,他就花了十兩銀子。他恨上我們了,所以他去我家裡要錢,我爹爹害怕他,見了他就跑。」


  少年說:「他來欺負我媽媽和冬桂,他叫我媽媽陪他睡覺抵債,還說冬桂長得可愛,抱出去要飯肯定能要到錢。我爹爹躲著不肯吭聲,那天他要脫我媽媽褲子,我就拿菜刀將他屁股砍了。」


  「再後來,我們一家在那住不下去了,我們就搬家。可我爹捨不得當地花樓里的一個姑娘,他不肯走,我媽媽只好帶著我和冬桂走。我們走到江邊上,丐幫的人正等著我們呢,我媽媽將冬桂遞給我,叫我們快走。」


  冬生停了一會兒,似是歇了一口氣,「我媽媽被奸.污了,我親眼看見她跳了江。那天的夕陽很紅,晚霞也是紅的,天上大片大片的火燒雲,就像冬桂身上的紅衣裳一樣。我領著妹妹無處可去,冬桂說她肚子餓了,我沒有錢,我就去偷。


  我將冬桂放在街上的一個石凳子上坐著,叫她等我,我準備去偷兩個燒餅就回來,結果我偷到了燒餅,她卻不見了。


  我把我妹妹弄不見了。我媽媽又投江死了,我也不想活了。我生了病,躺在街角要飯,秀兒姐姐救了我,她給我飯吃,還照料了我幾天。


  後頭秀兒姐姐被她后媽賣了,說是賣去朝鮮國當人奴,我說我也去。我總之是不想活了,我沒了媽,沒了妹妹,我也不想活了。」


  冬生聲音越來越小,漸漸沒了聲音,他正察覺身邊也沒了聲音,不想唐縱冷不丁踹了他一腳,叱道:「跟老子嚎喪呢,不想活就從這裡跳下去,老子絕不找人救你。」


  唐大都督冷哼,「年紀輕輕談論生死,看你那要死不活的樣子,滾遠點,免得老子沾了晦氣。」


  冬生一點傷感情緒盡被唐縱踢走,他苦著一張臉,「大都督,我的故事還動聽嗎,動聽的話,您收了我吧,我去軍中給您提靴。」


  「不要,老子不要你這種軟蛋提鞋,老子怕穿了你提過的靴子,腳軟。」末了,唐縱又問一句:「那秀兒又是誰?」


  「咱們公子最相好的呀,大都督不是還掀了秀兒姐姐的箱子,將人家的衣裳打了一地嗎?」


  唐縱道:「難道說你家那假公子還喜歡個女人啊?」


  冬生摸摸鼻子,「秀兒姐姐可不一般,她可是為咱們公子死了,喪了命,就在平壤城。」


  唐縱還要再問,冬生搖頭,回道:「今日就這些。等大都督同意收我了,我再多說幾句給大都督聽。」


  船上的日子單調而無聊,偏偏旅途又長得很,唐縱便開始觀察崔蓬,崔蓬是個話不多的人,她很沉悶。唐縱慢慢發現,她不僅和自己話不多,和冬生春生也話不多,更多的時候,她都是一個人,有時候在看書,有時候好像在,畫圖?

  「在做甚麼呢?」


  唐縱走到崔蓬身邊,他發現自己已經不會稱呼崔蓬,他本想接著喊『蓬蓬』,但一想到自己掀開了人家的衣裳,人家還是個女人,唐大都督就稍微有點不好意思。


  他想喊崔姑娘吧,但崔蓬的確不姓崔,也不是崔家的人,這麼一喊,那不是說明自己把對方當成個高麗女人了嗎。


  若是喊戚英姿,唐縱又擔心惹來一些別的麻煩,只好省去了稱呼。所幸崔蓬根本不打算和唐縱計較這些細枝末節,等唐縱進來,她看了他一眼,又接著畫圖。


  「是遼東?」


  唐縱當然能認出來是遼東,崔蓬用一支炭筆迅速作畫,唐縱發現她竟然還有些軍事才能,便沒有打斷她,等她將這一幅地形圖完全描繪出來。


  崔蓬的畫筆到蒙古邊界就停了,唐縱問:「怎麼不畫了?」


  崔蓬收了羊皮,唐縱這才發現,她已經有了一小疊羊皮卷,唐大都督說:「能不能給我看看?」


  圖畫很精準,唐縱在看了這些羊皮卷后,不得不開始正視他面前的這個女人,「戚將軍。」


  「嗯?」崔蓬自然而然地給出反應,她微微抬頭,用眼珠子掃了身邊人一眼,那眼神居高臨下,似乎隨時準備傾聽部下彙報。


  唐縱太熟悉這種眼神,因為他自己一年中有四季都是用這種眼神看人,他也等著傾聽戰報。


  崔蓬察覺她中了唐縱的圈套,她正想著怎麼彌補,唐縱瞧見女人的眼珠子移到別處,便說:「不用編故事,本督不喜歡聽故事,更不喜歡你們將從高麗學來的那一套虛偽又誇大其詞的能力照搬到這裡來。戚英姿,本督問你,你畫大明邊境的地圖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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