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願不願意
來人是舒芬,舒芬笑嘻嘻的, 他每日里都很愉快, 霍韜叫他來看看崔蓬的生意, 說甚麼外國友人,能幫就幫。
霍韜與這個崔蓬之間也有點甚麼貓膩,舒芬早就覺察出來了,他是慢人一拍, 但不代表他是個傻子, 尤其是他與霍韜相識多年, 他才沒見過霍韜對人有這麼友好的時候。
舒芬一上來, 就瞧見唐縱的臉, 他沒想過能在這裡見到唐縱, 舒芬扭頭就想跑,唐縱說:「跑啊,跑到哪裡去?」
舒芬於是上樓來, 舔著臉笑,「真是稀客, 難得見到唐大都督,真是稀客!」
唐縱本身都覺得崔蓬和崔禮裝女人是為了到大明朝避難,兩個女人出逃朝鮮避難也是情有可原的,或許是她們在朝鮮過不下去了, 才不遠萬里來了北京城。
這個解釋本來也是通順的, 無奈唐縱一見到舒芬, 想法立刻就變了, 他開始懷疑舒芬與崔蓬之間有甚麼不可說的秘密。
舒芬自小就不是唐縱的對手,他體力不如唐縱充沛,思維也不如唐縱狡黠,等唐縱埋在他耳邊,說一句:「她是個女人」的時候,舒芬的嘴就合不攏了。
舒修編低著頭,然後開始跺腳,「難怪!我說呢,原來是這樣,難怪他這麼上心,難怪.……」
「誰?」
舒芬仰頭,「沒誰,哎呀,還有這種事?那你是怎麼知道的?」
舒芬小心眼的掩飾並沒有起到什麼作用,唐大都督勾著頭,他開始摸他的小銀刀,舒芬道:「你這麼聰明,你從小就比我聰明,你自己想吧,我不知道,甚麼都不知道。」
說著,舒芬一扭頭就跑了,唐縱在樓梯口站著,崔蓬從內間出來,「唐大都督還有事?」
唐縱覺得這個女人情緒修復得很快,她剛剛還一副受了刺激的樣子,片刻就歸於正常了。唐縱說:「我冒犯了你,如果你……」
崔蓬看了唐縱一眼,用一種不想深究的眼神,唐縱等著她開口提要求,例如金銀珠寶,結果這女人甚麼都沒說,轉身在軟塌上坐了,又開始若無其事地燒水煮茶。
唐縱不太明白這崔氏女人到底是在搞甚麼名堂,他有點好奇了,但唐大都督還沒意識到,像他這麼對一個女人好奇其實很危險,正如他當年弄不懂吳月柔勇闖邊界線是在搞甚麼名堂一樣。
等他真正去探究之後,有人死,沒有人生。
唐縱在崔氏香料鋪附近布下了天羅地網,不僅崔蓬自己看出來了,連崔禮都看出來了。崔蓬行伍出身,周圍的平民百姓和受過訓練的兵士們的走路姿勢,她一眼就能分辨。而崔禮說到底還是個讀書人,論起兵家事情來免不了有紙上談兵之嫌。
唐縱扒開了崔蓬的衣裳,唐縱還懷疑崔禮是個女人,崔蓬沒同崔禮說,崔禮本身就已經不健全,她怕在崔禮的傷口上再撒一層鹽,雪上加霜。
傅默寧從榆林出來的任務是看管好唐三小姐,然而久而久之,她成了沈約的貼身護衛。然則沈大人並無人身危險,不需要這麼個大姑娘跟著做護衛。
等傅默寧被錦衣衛秘密逮捕的時候,霍韜第一時間收到了消息,因為逮捕行動就是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發生的。
錦衣衛百戶費庭蘭在他和張千山的眼皮子底下將傅默寧抓走了,張千山曾經高舉錦衣衛都指揮使的權杖,他一眼就認出來了費庭蘭,更是一眼就瞧出來了他們在秘密抓人。
張千山很久沒出門,自他的妹妹張皇後過世。而嘉靖皇帝連個儀式都沒舉辦,別說追封謚號風光大葬,就連張皇后的死訊都沒幾個人知道,前些日子還有人問他:「張娘娘最近可好?」
想起來就一肚子氣,或許更準確點,那不是受氣,是屈辱。
張千山在家中偷偷請四個法師給張皇后唱經超度,又請了四個道士過來看穴,他在北京城郊偷偷給張皇后埋了個衣冠冢。
張千山在嘉靖皇帝的眼皮子底下,偷偷給自己妹妹辦了一場完整的法事。待他潔面剃鬚又重新出門的時候,便與霍韜一起看了一場好戲。
霍韜見了傅默寧,說:「看著面熟。」
張千山在錦衣衛掌權數年,他看誰都能迅速辨認出來,不僅錦衣衛的南北鎮撫司鎮撫使,他連下頭的千戶百戶們全部都認識,包括新進來的,張千山每一張臉都認識。
百戶長費庭蘭要抓人,張千山故意走上前去,「庭蘭,做甚呢?」
費庭蘭正在打傅默寧的埋伏,他無心應付張千山,過去的頂上頭頭,如今京營的金吾將軍。費庭蘭不是個念舊情的,本來張千山在位的時候和他也沒多少舊情。不過費庭蘭在錦衣衛幹事十幾年,風水輪流轉這種事情他還是懂的,這刻見了張千山,他也不想把事情做絕,趁著兩人打個照面的間隙,他往張千山袖中塞了一張手絹。
絲絹上是一個女人的畫像,張千山展開手絹,霍韜一眼就瞧出來錦衣衛秘密逮捕的人是誰——嘉靖十年出逃的游擊將軍戚英姿。
是的,正是戚英姿。費庭蘭沒見過曾經的戚英姿,更認不出來現在的朝鮮崔氏三公子,他照著畫卷按圖索驥,逮錯了人。
張千山瞧著那畫像,說:「這誰,我怎麼沒見過,這誰啊?」
張千山的記性好的很,他根本不記得曾經見過這麼個女人,穿著戎裝,神情嚴肅。張千山道:「馬鳴衡這幫人又在搞甚麼鬼?」
霍韜看一眼心裡就有數了,費百戶這是錯把李鬼當李逵,抓錯人了。
傅默寧別說長得和當年的戚英姿有三分相像,關鍵她的打扮也很接近戚英姿,這就有了六分像,再加上她梳這麼個髮型,更是不得了,完全成了戚英姿的一個仿製品。
霍國公爺道:「那女子是唐大都督的人,怕是弄錯了。」
「唐大都督的人?」
張千山最近受了打擊和壓迫,全身都不對勁,這回霍韜提醒他,他便打算賣唐縱一個人情,人情嘛,有來有還,將來只怕唐縱要還給他一個更大的人情。
「國公爺,我家裡還有事,我先走了。」
張千山急吼吼想去給唐縱通風報信,霍韜笑一笑,「張大人慢走。」
張千山走唐縱家的後門往唐宅里躥,霍韜等他進了門,自己也回頭往大街那邊走,霍韜留了個心眼,他先回了自己家,才出門往崔氏的香料鋪子里去。
「有梔子花和肉豆蔻嗎,給我各來一兩,」霍韜進了門,見夏生在看店,夏生道:「兩位公子最近都休息不好,在樓上補覺呢。」
夏生去端茶,霍國公爺上了崔蓬的小樓,女人並未睡覺,她似乎在看甚麼書。「阿姿」,崔蓬猛地回頭,瞧見是霍韜,笑了一笑,說:「怎麼有空來了?」
霍韜睃她,用一種好笑的眼神,「聽你這話,倒像是我怠慢了你,你又不是我養的外室,哪裡還能一心一意等著我來。」
「咳」,崔蓬給他端上瓜果點心,說:「唐縱來了一次,他知道我是女人了。」
「嗯。」霍韜沒有太大的反應,他說:「遲早的事,唐縱又不是個瞎子,我打賭他睡過的女人比你見過的男人都多。」
「嗤嗤」,崔蓬低聲笑起來,「我見過的男人肯定也比你養著的外室多,想當年我在寧波衛,我領著多少兵,你當我是.……」
夏生的柑橘茶端上來,霍韜往茶里添了一勺糖,他遞給崔蓬,「試試。」
女人低頭笑,「多謝。」
夏生下樓看店,霍國公爺說:「錦衣衛在秘密搜捕你,他們找人畫了你的像,估計是貝兆楹或者是馬世遠的手筆,馬鳴衡肯定是要維護他兄弟的。」
崔蓬本要喝茶,這會子她喝不下去了,「那該如何?」
霍韜嘆口氣,「嘉靖三年的時候,少年皇帝就開始通道,他從江西找了個名道邵元節出來,說是要拜師。其實皇帝也不是要拜師祈福,他就是想求子,你也知道,康嬪丟了個孩子,在嘉靖十二年。去年十月里,皇帝又有了第二個兒子。」
崔蓬一隻手撐著頭,「他以後還會有更多孩子的。」
霍韜看著她,說:「邵天師已經七十多歲了,身體也不好,皇帝現在不肯信任嬪妃,他在民間征討民婦進宮替他養孩子。」
崔蓬嘴唇抿起來,「你是叫我不要去找湘靈?」
霍韜說:「我是怕你和白湘靈互相連累,白湘靈的性格急躁衝動,你覺得她能幫你甚麼?」崔蓬不肯說話,霍國公爺伸手去拉她的袖子,「我有更好的辦法,你要不要聽。」
霍韜說話一截一截的,崔蓬髮現自己也開始一驚一乍,她咳一咳,「許你說話。」
「臣遵旨。」
霍韜放低了聲音,他在崔蓬身邊耳語幾句,崔蓬邊聽邊點頭,末了,崔蓬道:「恐怕唐縱以後要找我們秋後算賬。」
「那都是猴年馬月的事了,先剷除貝兆楹,運氣好的話,能將馬家一鍋端了。」
崔蓬睃他,「我怎麼覺得你就等著這一天呢。」
霍國公爺闔上茶蓋子,他仰頭道:「生生死死,不死不生,馬家這幾個行屍走肉這些年也該活夠了。」
話說張千山進了唐家的後院,唐大都督正在餵魚,現在無戰事,他閑得慌,正有點手癢,見張千山來了,便招呼客人坐下,使人看茶。
「唐大都督的茶鄙人就不敢喝了,鄙人來這裡只有一樁事,就是告訴大都督,您家裡的小娘子被錦衣衛捉走了。」
張千山直來直往,他將手絹拿出來,「人是錦衣衛帶走的,他們按著這幅畫像索人。」
唐縱原本以為是唐玉蝶又偷偷起灶台煉丹,惹來錦衣衛,他瞧一眼手絹,心跳慢下來,不是唐玉蝶。
唐大都督看手絹第二眼,就想傅默寧那丫頭是怎麼回事,來了北京城還沒兩個月,怎麼惹上錦衣衛了。
唐大都督看手絹第三眼,他腦子就轉明白了,錦衣衛是馬鳴衡捏在手裡的,馬鳴衡為誰做事,除了皇帝陛下,再就是他的姊妹兄弟。
馬鳴衡捉的誰,拋開皇帝的仇人,那就只有他自己的仇人和他兄弟姊妹的仇人了。
唐大都督指著手絹,「這是誰,是不是那個五品游擊將軍?」
「五品游擊將軍?」張千山的腦子轉得絕不慢,他也很快跟上節奏,「想來就是了,這應該是馬世遠要找的人,他借了錦衣衛的手,公器私用。」
唐縱瞧著池塘里的錦鯉,問一句:「那五品將軍叫甚麼來著?」
張千山腦中的信息一旦拼揍起來,迅速建成體系,解說起來源源不絕:「回大都督,寧波衛的女將軍叫戚英姿,游擊將軍,從五品。嘉靖十年四月的時候,寧波府戍軍活捉了海盜賴苞,賴苞在浙江沿海欺壓百姓,禍患深久,當年三月,浙江巡撫就是因為打擊海盜不力,被首輔張孚敬召回。
嘉靖十年五月,大都督的妹婿沈約沈大人奉兵部調令,同從四品騎都尉馬世遠一起奔赴浙江沿海,是為督戰。而馬世遠在獲封從四品騎都尉之前,只是五城兵馬司的一個小小統領。」
張千山打壓起馬家的人來也是不遺餘力,他恨馬家的人,馬家的男人和女人,他都恨。
張千山的恨與霍韜的討厭還不相同,霍韜是因為馬鳴衡的舉報被嘉靖帝杖責了一頓。而張家的基業都差點被馬蓉那婆娘擊垮了,包括張皇后的死,馬蓉要負上主要直接責任。張千山怎麼不恨。
張千山繼續說:「當年四月,游擊將軍貝兆楹和游擊將軍戚英姿共同活捉賴苞,但因為浙江鎮守太監薛國義的提拔,還有馬世遠向北京兵部寫的舉薦信,游擊將軍貝兆楹升為參將,同為游擊將軍的戚英姿則甚麼都沒撈到。」
說到這裡,張千山就不說了。唐縱將一把魚食撒入池塘,「繼續說。」
「嘉靖十年,五月,沈約沈大人病了一場,原因不明,好像是因為馬世遠與貝兆楹經常帶著沈大人去妓院花樓,導致沈大人染病.……」張千山瞧唐縱的臉色,見唐縱沒甚麼反應,只是拿他的小銀刀銼指甲,便繼續道:「沈大人大約是病了二十三四天,這些日子游擊將軍戚英姿衣不解帶地照顧,據說,這位游擊將軍是看上沈大人了。」
唐大都督輕輕一哼,「嗯。」
張千山清清嗓子,「在沈大人病癒之後,也就是他發病之後的第二十五天,沈大人又去了寧波府最大的妓院煙波樓,那回女游擊將軍戚英姿也跟著去了。裡頭具體發生甚麼並不清楚,屬下知道的是,女游擊將軍戚英姿那天就被南京都察院的人用不明手段帶回了南都。」
「不明手段?」
唐縱發笑,「就是今天那種不明手段?」
唐縱指的是費庭蘭用秘葯熏了傅默寧的下作手段,張千山只好賠笑,「估計是的。總之那天戚英姿就從寧波衛所失蹤了,大概在半個月之後,鎮國公霍韜去南京都察院要人,但是無功而返。」
「霍韜?」唐縱問:「霍韜去南京做甚麼,去找美人,就是去找那個白娘娘?」
張千山道:「據我所知,白湘靈和方嫿在進宮前原應是不認識,她們都是霍國公爺自己尋回來的。但至於白湘靈白夫人和那個女將軍戚英姿,她們有可能是認識的。這個不確定,因為戚英姿失蹤之後,白湘靈就進宮了,中間時間太緊,沒辦法查清。」
唐大都督收了他的小銀刀,雙手拍了拍,「也就是說,鎮國公霍韜曾經不知道因為甚麼原因,搭救過戚英姿?」
張千山點頭,「可以這麼說。」
「也就是說,沈約和戚英姿有一腿?」
曾經的錦衣衛都指揮使笑了,張千山笑道:「這個就不知道了,我離開錦衣衛太久,大都督要是想知道這個,那恐怕要去找沈大人來問上一問了。」似是怕唐縱不上心一般,張千山又添了一句:「不找沈大人也可以,大都督找現在的錦衣衛指揮使馬鳴衡來問也是一樣的,他與馬世遠馬指揮僉事一脈同生,肯定甚麼都是知道的。」
霍韜想著藉助唐縱的力量把馬世遠兄弟給除了,張千山也懷著同一個目的。張千山不止想把馬世遠兄弟除了,他還想把宮裡的那個女人康嬪馬蓉給一道除了,幫他的妹妹張皇后報仇。
而這一套計劃下來,都得唐縱願意。
是啊,只有中軍大都督唐縱願意,霍國公爺和張千山的計劃才算是有效,也只有唐縱願意,才有後來將馬家斬草除根的可能性。
至於唐縱願不願意,那就要看唐大都督的心情了。
唐縱當然不是個愚笨的人,甚至他從小到大,他就很少見過比他還機敏的人。唐縱聽了張千山的彙報,別的感觸暫且不說,他忽然發現張千山是個很有用的人,至少張千山的記憶力和思維能力是一流的。
唐大都督心想,愚笨的人何其多,怎麼這種聰明人反而被調去京營那種素餐屍位的地方混日子?想到此處,唐大都督就有點遺憾,聰明的人就該呆在好的地方辦聰明事。至於那種蠢點的人就該滾去遠點的地方干蠢事,例如雲南或者四川,他們就該去和安南部落的族長手舞足蹈咿咿呀呀地打招呼。
張千山的帕子留在了唐家後院的石桌上,唐大都督攤開帕子,沖著畫中人喊一聲:「你好呀,戚英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