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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帝國疤痕

  嘉靖十六年, 八月底, 巡視南京、松江、寧波的張簡之與方孝安返回北京城,數日之後, 巡視海州、徽州與杭州的楊寶兒與段瑄也回京,並且張簡之帶回了一個信息, 「松江華亭的民縉士紳們怨氣沸騰,皆因為南京禮部尚書京景滿樓的父親橫居鄉里,原因是景滿樓的父親逼死了當地的一個生員, 生員之妻去景家討要說法, 卻被『剝.褲.搗.陰』。」


  刑部左侍郎此話一出,滿堂皆驚, 提刑按察司巡按使方孝安補充, 「還不止於此, 生員范儒的母親前去討要公道,亦是被『毀衣破面』,遭了凌.辱。」


  在朱元璋親自編寫的《大誥》及《大誥續編》中,開國皇帝將「士」與「庶」做出了明確劃分,士子與庶民,他們在政治身份上, 貴賤有別。


  有明一代, 何為縉紳地主, 即:通過官僚選拔的現任官員;致仕歸鄉的官員;雖未出仕, 但有生員、監生、舉人、進士等功名的人。從廣義上說, 納捐的官也算在其中。這一批人組成了鄉紳集團, 而《大明律》中的徭役優免權又賦予了這些鄉紳地主特權等級地位。


  被逼死的范儒就屬於生員,他也是鄉紳,但他是下等鄉紳,而欺壓他的景滿樓,則屬於上等縉紳,當地方官想插手的時候,則會出現兩難的情況,雙方都是鄉紳,同樣具有相應的法律特權。此謂「以縉紳侮辱縉紳之妻,以生員侮辱生員之母」,地方官無從下手,待到張簡之與方孝安巡到華亭縣的時候,案子還沒做出決斷,聖上便召回他們了。


  江南一帶,徭役甚重,這中間成因很複雜,一則是因為江蘇等地富庶,其中又以蘇州尤甚。二則與朱元璋的宿敵張士誠有關,張士誠的大本營就在蘇州,當年朱元璋攻克蘇州的時候,明軍打得很艱難,他們用大炮轟炸蘇州城門,張士誠抵抗頑強,雙方死傷無數,張士誠被俘獲至南京之後,最後自殺身亡。


  朱元璋既然與蘇州府的鄉紳們有深仇大恨,蘇州一府的賦稅便特別高,至於宣德五年的時候,蘇州一府已經欠稅糧達八百萬石,這是蘇州當地三年應該繳納的數目。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蘇州府沉重的徭役與開國皇帝對蘇州這個地區的紳士的憤恨有關,朱元璋試圖狠狠打擊這個地區的鄉紳地主們,但在嘉靖帝繼位的第一年,他頒布的第一道上諭就是:豁免全國一半的土地稅,為期一年。此外,嘉靖皇帝還取消了所有記錄在案的各個州府拖欠的稅。


  也就是說,在嘉靖元年,嘉靖帝一舉豁免了各地的欠稅,包括蘇州府欠下的近千萬石糧食。


  今時今日,舊話重提,戶部尚書梁材再次將徭役徵稅問題擺上檯面,他說:「田賦定於版籍,而欺隱飛詭諸弊在今日尤甚。官紳大戶例不納糧,中戶、小戶不堪賠累,相率具逃,此行害及民生,大虧國計。」


  刑部侍郎參奏江南鄉紳們目無法紀,戶部尚書提出江南徭役拖欠,南直隸下轄江南諸府及江北安慶府,其中就包括松江府與蘇州府。而被彈劾人南京禮部尚書景滿樓的老家華亭,則隸屬松江府管轄。另,轄整個『南直隸』的應天巡撫也駐蘇州,此刻刑部與戶部的奏本卻都不約而同地將炮口對準了南直隸。


  關於江南徭役拖欠的問題朝中眾臣意見不一,繼江南徭役問題之後,京師又現餓殍,有臣子說這是因為嘉靖六年的鑄錢拙劣,市場上銅錢短缺,導致最近這十年之內物價上漲,京師裡頭才多了許多餓死的人口。


  而另一些飽學之士卻提出反駁,他們認為此乃不是嘉靖帝一人之過錯,原因是洪武、永樂、宣德三朝都曾經鑄錢,而在洪武一朝鑄錢最多,僅在洪武五年,鑄22240文銅錢,至洪武七年,洪武帝又下令鑄19985萬文銅錢,三年之內,鑄銅錢數價值接近20萬兩白銀。


  接著在宣德朝之後的將近70年裡,明代諸位皇帝不再鑄錢,而嘉靖帝是致力於推廣和維持銅錢制度的君主。如今京師里出現餓殍,其中因果關係複雜,並不是嘉靖皇帝一人之所為造成的。


  這個問題爭來爭去沒個定論,朝廷在議事之時,總有幾方結論。


  與此同時,崔家的香料鋪子準備開張,霍韜在中秋節之後就送來了香料,並且拒不要錢。


  崔蓬覺得他虛偽得很,為何不要錢,霍韜本就是個做生意成精的人物,遠的不說,他常年和商人們混跡一處,怎麼會不知錢財法度,有來有往。


  大明朝的徽商集團是以茶葉貿易起家的,而晉商則是以鹽商為始起家的,崔蓬不知道霍家是以甚麼發家的,若說是受了皇帝照料,但真論起來,恐怕大明國庫里的錢都沒有霍韜自己口袋裡的多。


  「最近門口多了許多要飯的。」冬生從外頭回來,夏生聽了,拿了桌上幾個饅頭和稀飯出去了,冬生道:「你管的完嗎,救了一個,還有一堆。」


  冬生與夏生的性格在此處出現反差,夏生心軟,冬生則更為冷硬一些。崔蓬不管他們,崔禮說:「你們大明朝當真是奇怪的很,京城裡都有餓死的人,因為沒有錢。據我所知,景泰三年的時候,光就日本一個小的朝貢使團就從你們大明運走了501萬文銅錢,而你們自己的錢都不夠用。你知道吧,明初時候造的錢許多流失到海外,其實你們造錢數目是嚴重不足的,若以宋為例,大明朝每年應該造出來的銅錢數是要在2萬萬到3萬萬文之間。」


  崔禮拍拍手,「不過若是中央政府強行要求地方官鑄幣,那很有可能造成一種新形式的稅收,到時候也會加重平民的負擔。」


  崔禮算起錢財來往來頭頭是道,夏生聽著很是傷感,「那該如何,可有解決辦法?」


  「沒有辦法。好比你是一個國王,你疆域廣大,你要維護疆域統一,還需要整個王朝同舟共濟,你要表現出整體向上生動活潑,卻不得不承認在某些時候會力不從心。」


  崔禮道:「其他國家也面臨一樣的問題,並非只有大明如此,咱們朝鮮國亦是如此。」


  夏生似懂非懂,崔禮道:「我打個比方給你聽,大明朝的風氣就好比那位你們都認識的沈大人,他特別有學識、有教養,同時也特彆強調倫理與義務。」


  崔禮繼續說:「他謙和有禮,但他在遭遇家暴的時候,還講究保全面子,他家庭不和睦,也依舊取折中保和的辦法去解決問題。他就是你們大明朝培養出來的典型文人精英,你自他一人去想一國,由此可見,整個大明朝的風氣何如。」


  崔蓬本在低頭喝粥,這回抬起頭來,說一句:「你倒是會舉例。」


  崔禮攤手,「這就是那位沈大人的弊病,也是你們大明朝的弊病,雖然沈大人外表看起來欣欣向榮,實則內里卻步履蹣跚,你們說他這種處世之道好還是不好?」


  夏生抿抿嘴,「在沒有更好的辦法之前,我認為沈大人這麼做是好的,有些人只管摧毀,摧毀之後又完全不管建立。就像沈大人如果非要對他的妻子動粗,那麼除了兩敗俱傷,我實在也想不出還有甚麼別的後果了。」


  「哈哈哈」,崔禮先是大笑,後頭抽一張帕子出來捂著嘴,「孺子可教,孺子可教也!」


  冬生早就將沈約家裡的底兒刨了個乾淨,沈約家裡一團亂麻,除了沈約的弟弟沈醉與唐三小姐唐玉蝶猶有交集之外,沈家其餘人等無一與他的新婚妻子親近。更奇怪的是,唐縱明明知道這種情況,卻沒有派遣唐家的僕婦去為唐三小姐助陣。


  唐三小姐的事情多少有些不符合常理之處,唐家是大戶,唐家不缺人,更不缺伺候他家三小姐的丫鬟和婆子,而唐縱將當時陪嫁到沈家的十幾個婆子丫頭全部遣返榆林了。或者還留了一兩個,但唐縱也沒將她們放在唐玉蝶身邊,只是全部都丟在了自己的府里。


  按理說,唐三小姐是個怪異的人,怪異的人往往都需要別人遷就,可似乎唐縱一點也不想遷就唐玉蝶,他允許沈家的人牢牢壓制唐玉蝶,並且對唐玉蝶本身就奇特的行為也不管不問。


  冬生說:「沈家昨晚又鬧笑話了,沈大人在門口站累了,便回書房睡覺,今早上起身的時候,他床頭盤著一條黑蛇。」


  崔蓬不發一言,夏生道:「唐家欺人太甚!」


  「咳」,崔禮拿帕子捂嘴,「這要換做是我,我得拿刀將那蛇劈了。」


  夏生問:「然後呢?」


  「然後?我要拿著蛇的屍體上金殿,請大家觀摩唐家三小姐的傑作,最好請皇帝陛下將這樁婚事拆了,以絕後患。」


  「然則沈大人不會這麼做。」夏生說:「沈大人是個講臉面的人,沈大人也能想出你的辦法,但他不會這麼做,因為他能克服自己的負面壓抑情緒。」


  「嘖嘖」,崔禮說夏生,「我瞧著你們大明朝的下一個官僚又要產生了,看你這氣度,同那位與蛇共舞的沈大人別無二致啊!」


  崔禮在朝鮮國受過最正統的儒家教育,他在飯桌上與夏生說的話,崔蓬其實完全同意,但崔禮與她都不清楚,榆林唐家與大明皇帝之間的親密關係。


  正德十三年,正德皇帝沉醉在自己的軍事巡幸之中,他在宣府建宮,並且將宣府稱之為自己的『家』。同年冬至,正德皇帝留在榆林唐家體會與蒙古人作戰的酣暢,他沒有回北京城過冬至。


  因為榆林防區緊靠蒙古疆域,所以榆林唐家,勞苦功高,難以撬動。


  崔禮是個外人,他並不十分了解唐縱那種軍事貴族對於皇家的影響力。而崔蓬自己只是出身於東南沿海的一個漁家村落,也就是說,十五年之前,她只是寧波海邊的一個漁家女。


  可這些年她經歷了甚麼呢,她經歷過海盜來襲,見過海盜上岸掠奪搶劫,也見過海盜們紙醉金迷的奢侈生活,想到平民們被劫殺、鄉紳們被洗劫之苦,她憎恨海盜。所以等她成了游擊將軍之後,還潛伏在深海之中,與海盜為敵。


  在崔蓬十五歲之前,她每日的飯食都是從海里撈出來的食物,所謂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她住在海邊,便吃魚吃蝦。


  崔蓬自己都有些不記得,父母親一起死了之後,她是如何去投軍的,或許是她家裡窮,或許是因為隔壁大慶告訴她,軍隊里發糧食,她能吃飽,還有結餘。


  總之十五歲的少女去投軍了,隔壁佘家是軍戶,她家不是,她投軍之前,還準備了一套拳法打算去展示給招募的人看,結果當天登記的人是部隊里的一個筆吏,那人只看了她一眼,也只問了一句話:「能吃苦嗎?」


  「能!」崔蓬猶記得自己從心腔里滾出來的聲音,「為保衛大明海域,我能吃苦!」


  兩根冰涼涼的手指觸到她額頭,女人倏地睜開眼睛,一個穿青袍的男人站在她跟前,「說胡話呢,發夢了?」


  來人是沈約,沈大人說:「知道你們鋪子明日開張,我今天來送禮。」


  「怎麼不明日來送?」崔蓬站起來,「喝什麼茶,我讓人泡。」


  沈約帶著禮物,崔蓬原先背對著他,等她轉過身來,才瞧見他手裡的玩意兒,是個地球儀。崔蓬一見就笑了,「這是哪兒來的?」


  「我在唐家見過一個,後頭我回去也學著做了一個,你看看,我做的錯是不錯?」


  沈約向來心靈,但崔蓬不知他手巧,崔蓬湊近了看,女人一手托腮,對著那球發笑。沈約用手轉了轉,「會動的。」


  早在南宋時期,蒙古人扎馬魯丁就製造了我國第一個地球儀,唐家或許得了蒙古人做的地球儀,沈約拿來跟著做,並有略微改進。「這裡頭是銅球,我請人鑄了個空心球,再畫羊皮地圖,你瞧瞧,平壤是不是在這裡?」


  沈約的手真好看,他的手點在平壤城那塊地方,「阿姿」。崔蓬的目光正隨著沈約的手一動再動,「嗯?」


  崔蓬又愣了神,夏生的茶已經泡好,崔蓬將茶水遞給沈約,「這是昇陽補氣茶,主要創補中益氣,李杲的方子。」


  沈約發笑,崔蓬道:「笑什麼?」


  沈約大概是在笑崔蓬變了,崔蓬說:「我書讀得沒你多,認字最多一二三四五六七,你笑我大蔥裝蒜也是應該的。」


  沈約瞧了崔蓬一眼,沒有搭腔,女人在你面前說些自怨自憐的話都是希望你去安慰幾句,照常理,沈約應該回她,「沒有,我覺得你很好」,或者是「為什麼這麼說,女子無才便是德」。


  但沈約甚麼都沒說,他掀開茶杯,低頭抿了一口,然後又闔上了茶杯。


  崔蓬也察覺自己失態,她每回見了沈約,便不自覺流露出一些小女人神態,或者是埋怨,或者是眷戀,總之其中感情複雜。想來外人都能瞧出來,這回,她自己也覺出來了。


  「呃,沈大人……」


  崔蓬打算說點別的事情轉移自己的注意力,她不能嬌羞,也不能再對沈約念念不忘,於是她輕聲一咳,「不知沈大人是否還有別的事?」


  沈約當然沒有別的事,或許也有別的事,不過他不想說。


  沈約下了衙,他不想歸家,又無別處可去。其實他的大舅哥那裡也可以去,唐縱愛邀請他喝酒,或者還帶他狹賞家伎,但沈約覺得沒有意思。


  前日里唐縱不知從哪裡買來幾個女人,說是江南水鄉的女人,很有趣味。唐縱拉著沈約在後院里吃席飲酒,末了,又叫那幾個女人穿著輕紗薄綢出來跳舞,幾個女人扭得厲害,有一個直接往他懷裡坐,手也很有經驗地往下摸,沈約白著一張臉。


  「哈哈」,唐大都督當即就笑了,「我的妹婿竟然臉皮這麼薄,莫不是還是個雛兒?」


  沈約當然不是個雛兒,先不說他與寧波府的幾個花間魁首們有過床第之歡,單說他和徐樂樂徐娘子就不單純,他們相識多年,徐娘子又是花間中的好手,怎麼會沒有個魚水交融的時候。


  但當天不知道怎麼回事,那女人的紗衣一碰到沈約的手,沈約就覺得不舒服,後頭那女人主動太過,沈約站起身,「我去如個廁。」


  沈約的確是往茅房跑,但他不是如廁,他是要作嘔,那女人的豐.乳.肥.臀一靠在他身上,他不知怎麼的,就無法下手,更無法下嘴。


  花間里的姑娘是不會和客人親嘴的,這不是行規,卻是慣例。許是這些姑娘心裡都有愛慕的郎君,她們衣不蔽體,但不願意以嘴相迎,或許是這些賣身的姑娘們還想保持身上某些地方是乾淨的吧。


  沈約與徐樂樂也沒親過嘴,徐樂樂不主動,沈約也不想親她,兩人在情濃之時,沈約也只吻過她的臉頰。


  唐縱招來的家伎嫻熟.放.盪,在沈約看來,這種女人已經沒甚麼可看,剝開了衣裳,人人一條肉蟲,又有甚麼好看。


  當真論起身材和姿色來,誰能敵過當年的白湘靈,那個沒穿衣裳被漁網裹住的女子,沈約一想到白湘靈當年的美,便無端的覺得有幾分驚心動魄。


  嘉靖十年,也就是六年之前,戚英姿失蹤,霍韜哄騙白湘靈進宮,他說進宮就能救戚英姿,白湘靈便信了。


  白湘靈想接近皇帝為戚英姿說話,實則沒有這麼簡單,南京大小官僚連成一條線,內里關係千絲萬縷,別說白湘靈進去宮裡當了個甚麼,就是她當成了皇後娘娘,能做的事情也是有限的。


  嘉靖皇帝繼位,他憎恨過去的皇親們,他的堂嫂,也就是正德皇帝的皇後娘娘——夏皇后死的時候,嘉靖帝連孝服都不肯穿,他說她不是他的親人。那一年,是嘉靖十四年。


  待到張太后,弘治皇帝的皇后,也就是嘉靖帝的伯母與嘉靖帝產生摩擦時,皇帝更是毫不留情,皇帝處死了張太后的親兄弟,張延齡。時間也並沒有過得太遠,就在去年。


  沈約為白湘靈和戚英姿的情況感到心驚,白湘靈入宮就是為了戚英姿,如今戚英姿回來了,那白湘靈在內宮還能安分嗎?


  沈約的心思千迴百折,等他想著讓戚英姿去規勸白湘靈不要輕舉妄動的時候,面前的女人正瞪著一雙黑黝黝的眼珠子望著他,「沈、沈大人?」


  她的一雙眼睛真漂亮啊,這麼一眨眼,如載了滿船星河,沈約的薄唇縮了縮,他準備低頭喝茶,夏生卻從外頭進來,「公子、沈大人,這是冰過的瓜,我給你們端了一盤。」


  崔蓬點頭,「拿過來吧。」


  女人這一動,便將眼睛轉了過去,沈約瞧見她側臉,心中剛剛那差點觸發的綺念被壓了下去,他心想,好險,過去也沒發現她如此美麗。


  「喏,吃瓜。」崔蓬將瓜果遞過來。


  沈約的心潮平息下來,他沒說出口、也付諸沒行動的是,我想吻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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