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遊園驚夢
張千山一瞧見拜門帖子, 猛地打個顫兒, 他想叫人打開大門迎客, 還沒出聲, 便快步往側門口走。
崔蓬和崔禮的馬車就停在張家側門口的小巷裡, 張千山親自迎出來, 兩邊還沒客套一番禮尚往來,張將軍就道:「兩位裡面請。」張千山在前面開道,崔禮點頭,邁步跟了上去,崔蓬也只得跟上。
進了門,張千山叫人將崔氏的馬車也拉進院子, 張千山忙乎半晌,才望向崔蓬和崔禮,用一口流利的朝鮮官話問:「敢問哪位是大公子, 哪位是二公子?」
張千山是知道崔家底細的, 原先張皇后的父親就是錦衣衛, 他在遼東收集女真人戰報,也往大明朝廷傳頌朝鮮前線的消息。張家在遼東住了十二年,直到張千山八歲, 他們才闔家搬回北京城。
「張大人好,我是崔禮,她是崔蓬, 是我父親的義子。」
崔禮上前一步, 從腰間掏出個信物來, 原來是朝鮮崔氏的標識。張千山看了崔氏的東西,又望了他們二人半晌,才道:「裡面請吧。」
「大公子如今怎麼樣了?」
張千山的一口朝鮮官話出神入化,崔蓬在旁邊聽著,自嘆不如,先有秀兒的無師自通,後有張千山的驚艷秀技,她低著頭,簡直自慚形穢。
崔禮說:「父親與哥哥身亡,我與弟弟特來投靠大人。」
崔德早在嘉靖十年就與張千山通信,說好合議一些大事,可世事難料,還沒等崔德真正成行,張千山就從錦衣衛指揮使的位置上跌下來了,而崔德,更是死在了朝鮮內廷的政黨鬥爭里。
崔禮說:「我們帶了禮物,都是照父親的安排準備的,我們隨時可以.……」
崔蓬一直在觀察張千山,張千山擺了擺手,「二公子,您誤會了,不是獻禮的問題,而是崔將軍可能沒收到我的信,原先的延綏總兵官被調走,現在新上任的掌管西北遼東兵事的是中都督,唐縱。」
張千山說:「中都督,正一品大都督,他接掌了西北和遼東的兵權,我與這位中都督素無交情,怕是要有負崔將軍的厚望了。」
崔禮抓不住張千山的話頭,崔蓬倒是聽了個三四分,她說:「我們有崔家十萬軍隊,就在大明與朝鮮邊境,若是張大人無法舉薦,那我們只好帶兵打道回府了。」
張千山望著崔蓬,一個面相很秀氣的人,這人頭戴白玉冠,以同色玉簪束之,粗略一看,倒有點男生女相的意思。不過崔蓬一張嘴,張千山就不懷疑了,他就沒見過,也沒聽過哪個女子是生了這麼一副嗓音的。
崔家的三公子站起來,她手裡拿著個東西,張千山先看了一眼,等太陽照進來,他又看了一眼,「將軍令?」
崔蓬笑,她笑的時候令張千山很不舒服,好像自己的一點底牌早就被人看穿了,他將崔家兩位往外推,無非是覺得崔德已死,崔家來的人就是累贅,即使不是找麻煩的累贅,也是空口白牙來打牙祭的窮親戚。
張千山以為,既然崔德已經死了,那崔家還有何用,他原先答應為崔德穿針引線都是因為崔家手裡的十萬雄兵,崔德已經若不在了,兵權已失,那還和崔家兩個毛頭小子啰嗦甚麼。
崔禮大概還沒適應官場上的翻臉無情,崔蓬倒是懂這一套,她說:「人在,軍在,錢在,崔家沒亡。」
張千山低頭笑了笑,「倒是某看走眼了。」
崔蓬也笑,「不知張大人?」
這個做過國舅爺的老油條邊笑邊搖頭,「崔家啊,你們崔家的人啊……」
張千山笑得愈發奇怪,崔蓬說:「那不知張大人是否能為我們兄弟引薦了?」
張千山攤手,「先入宮吧,朝拜皇帝陛下,再會內閣,等你們安頓好了,我再想辦法為你們引薦新任延綏總兵官,中軍大都督,唐縱。」
從張家的側門出來,崔禮與崔蓬上了馬車,崔禮說:「咱們與唐姓的大都督素無來往,恐怕他不會同意與我們夾擊女真,即使他同意了,我們也再難回朝鮮。」
「父親的仇要報,崔家也必須再回朝鮮,若要重振雄風,那麼伊家必須垮台。伊家如何倒台,就憑你我?」
馬車緩緩前行,崔蓬靠著軟塌,她撩開帘子,朝外頭看了一眼,「咱們手裡還有二十萬的兵,平壤十萬,遼東十萬,咱們往哪邊倒,哪邊都搶著要。」
崔禮說:「你想帶著我崔家的兵投靠大明?」崔二公子笑了笑,「這麼些年,你在我崔家住著,吃我崔家的,喝我崔家的,住我崔家的,你病了,崔家給你治病,你餓了,崔家的米飯給你吃。哼,六年過去,別說養個人,崔家就是養了一條野狗,也該喂熟了。」
崔禮平日里不輕易露出齒牙,但他絕不是善類,這回嗅到了崔蓬的風吹草動,立馬拿棍棒敲打下來,「你得意甚麼,你不過就是我崔家的一個女奴,你換件衣裳就真的是太子了?」
崔二公子一雙骨骼均勻的手伸出去,捏在崔蓬的臉頰上,「你給我老實點,我崔家的東西不是給你私人做買賣的,崔家的兵不是給你討好大明皇帝和那甚麼狗屁中都督的,你要是再敢擅自做主,我就把你重新弄啞。」
崔禮笑得冷峻又譏諷,「你要是當了啞巴還不安分,我就把你弄成聾子,但我不把你弄瞎,到時候你又聾又啞,屆時就是見了你的心上人也無計可施吧?」
崔蓬被崔禮握住雙頰,她仰著頭,許是被捏疼了,眼珠子有些濕潤。崔禮低頭看她,「我警告你,少打我崔家二十萬雄兵的算盤,我不是崔安,我可不吃你們女人哭哭啼啼的那一套,你別想歪了。」
崔蓬吸一口氣,「張千山反水,推翻了協議,你說怎麼辦?」
崔禮放開崔蓬的臉,又用帕子擦了擦手,他瞧她一眼,「女奴就是女奴,奴性不改。」
崔二公子說:「不怎麼辦,找到宗人府,敬上禮品,獻出咱們從朝鮮國帶來的禮物,等你們的皇帝召見我們了,我們再提出要求,說咱們在朝鮮受到了欺壓,尋求大明朝的庇護。」
異族人尋求大明庇護的傳統由來已久,從洪武一朝起就有先例。回到本朝,也有相似的例子,早在嘉靖六年,吐蕃王滿速兒的麾下大將牙蘭就領兵數萬向大明朝廷尋求庇護,大明接受了牙蘭,後頭滿速兒前來要人,還提出將哈密城交還大明的條件,只要大明不再保護牙蘭。
平壤崔氏到大明來尋求政治庇護,真是讓人驚喜,崔德是朝鮮國的驍勇戰將,崔家來尋求避難的兩位公子又抓著崔氏的雄兵,只要大明皇帝不是個傻子,他一定會答應崔禮的請求。
崔禮沒有想錯,大明朝的皇帝的確不是傻子,宗人府收到崔氏的禮物之後,就啟稟了嘉靖帝,嘉靖帝大約會在七日之後於皇宮偏殿會見崔氏兩位公子,崔氏的兩位公子只需要等內廷召喚即可。
崔禮將這一套邦交禮儀摸了個通透,包括朝鮮國的伊家,他也算計進去了。崔家的情況和牙蘭相似,但伊家則與滿速兒不同,崔家和牙蘭都是帶兵獻禮投誠,滿速兒則以哈密一座城池作為交換,交換大明拋棄牙蘭。
滿速兒有籌碼,但伊家沒有。崔家的人跑來大明,伊家的人即使知道了無可奈何,他們又不比滿速兒,他們手中也貢獻不出一座城池,崔禮算得明明白白,伊家就算知道他來了大明朝,也是鞭長莫及。
崔禮的計劃當然沒有錯,他採取了縮式,他龜縮大明當然沒有問題,況且他還帶著數不盡的金銀珠寶,大明朝當然歡迎他。
但回到崔德的問題上去,崔德被朝鮮國王削去官職,這位戰將的頭上還背了個叛國的罪名,既然這個罪名需要洗刷,那麼崔禮選擇龜縮大明,圖一時之快活,便形同放棄崔家在朝鮮的基業,和扭曲崔德生前的心愿了。
在面見嘉靖帝之前,崔禮獨自在船頭站著,還沒經過大明皇帝的允許,他們還無權永久居留大明,也更別提在北京城內安家落戶,所以他們一行人都還在那艘船上住著。
冬生帶著那幾個男孩子每日穿梭在北京城的大小賭場茶館,打聽一些消息,有些是有用的,有些不那麼重要,但也不是沒用。
崔蓬在船艙裡頭一個人玩雙陸,崔禮腳步很輕地走進去,在女人身邊坐下了,問:「你生我氣了?」
「沒有。」
「我陪你玩。」
崔禮坐在崔蓬的對面,他說:「你還是想得太簡單了些,你瞧那張千山,他自己都被閑散擱置,你相信他能幫忙牽線延綏總兵官嗎?」
崔蓬只顧玩自己的遊戲,並不搭話。
崔禮說:「我承認我小人之心,但你也絕不是甚麼君子之腹,中國俗話講就是五十步笑百步。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你過去是個將軍,在大明朝受了冤屈,所以你想有怨報怨,有仇報仇,我可以理解,若你想借我崔家的財力或者兵力,我都可以答應你。」
聽崔禮說到這個,崔蓬才抬頭,她看著他,像是在問:「真的?」
崔禮瞧見女人這眼神,低頭笑了笑,然後點頭,「真的。你要錢,可以,要兵,也可以,我都同意借給你。」
崔蓬呶嘴,「早說不就完了。」
「哧」,崔禮笑了一下,接著說:「但這都是崔家的東西,你得記著,你所能夠擁有和利用的一切,都是我崔家的恩德,你也得記著。」
「我記得。」崔蓬嘆一口氣,「我都記得,我感念你,也感念父親。」
「嗯」,崔禮道:「打罵威脅是下等策略,錢權壓人是中策,以情動人是上策,既然你叫我父親一聲父親,我便以情動你一回。崔蓬,我不管你怎麼想,我也不管你想做甚麼,但你不能壞了我崔家的聲譽,不能叫我父親把將軍令給了你,他最後卻成了朝鮮國的罪人。」
崔禮瞧她,用一根手指點她額頭,「你用用腦子,這麼快告訴人家我們有多少東西,我們的兵有多少,我們的兵藏在哪裡,當心人家活捉了你,再丟你入海。這一回,可就沒有我崔家在岸邊上等著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