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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夜半歌聲

  《淳化秘閣法帖》是北宋年間彙集歷代術法珍品的一本成書,戚英姿拿回來的是一套宋拓本,閣帖共分十卷,沈約打開首卷,第一卷乃為帝王書法貼,沈約一卷一卷看下去,有些入了迷。


  「咚咚」,有人在外頭敲門,沈約聽見戚英姿的聲音,「我知道你心裡怎麼想的,你內心裡就覺得我們與那些海盜無異,但我不偷不搶人家的東西,這些東西本來就是倭寇強搶了我們的,不是我們搶了他們的。


  你初來乍到,不知道這裡的情況,這裡的上官都是需要打點的,不說遠處,就說那個馬大人,他一來就去給寧波府的鎮守太監送了一萬兩的銀子。」


  女人在外頭輕言細語,沈約心下一動,他起身開門,卻見戚英姿在他房門口的台階上坐著,背對著他,猶自一人絮絮叨叨,「我總歸不是想害你,你我無冤無仇,我聽人說你是今年的新科進士,那你要是想敬獻上峰的話,多攢些家當也是好的。你們讀書人,嫌金子腥,嫌銀子臭,嫌絲帛俗,我是聽劉若誠說這套書是個好東西我才……」


  等聽聞沈約在後頭嘆氣,戚英姿才扭過頭來,屋內油燈昏暗,兩人的臉都在光影里朦朦朧朧,沈約道:「外頭都散了?」


  「嗯,他們吃好了,都回家去了。」戚英姿起身,沈約這才瞧見她手裡還端著兩個碗,「這是給你留的湯,這個是肉,你吃吧,吃了早些休息。」


  女將軍端著碗,沈約想說點甚麼,又甚麼都沒說出口。戚英姿道:「我也回家去了,你有甚麼事情可以同劉若誠說,還有米千里,他們都是單身漢,你們男人的問題,也可以找他們解決。」


  「男人的問題?」


  「是啊,東城有條花街,高檔的妓館子、低等的娼.寮子,貌美的花魁,便宜的少女,那裡都有。劉若誠他們都很熟悉,沈大人不要客氣。」


  戚英姿說得坦然無比,沈約的眉頭不自覺蹙了蹙,他嘴角動了動,女將軍說:「沒事的,沈大人不要害羞,你們這些沒成家的單身漢總是有需要的,不要害羞。」


  許是燒到了油,屋裡的油燈『砰』地炸了一下,燈火猛地一亮,沈約又瞧見戚英姿的眼睛,她的眼睛很亮,她的眼神既不狡詐也不偽善,倒透著一股子情真意切的規勸勁兒。


  「好了,那個.……」沈約要終結這個話題,戚英姿擺擺手,「我走啦。」沈約從屋內將油燈提出來,給她照亮,女人道:「不用,我認得路,閉著眼睛都能.……」


  「晚秋天,一霎微雨灑庭軒。檻菊蕭疏,井梧凌亂,惹殘煙……」


  戚英姿扭頭,「沈大人,你聽見沒有,有什麼秋天,什麼黃煙?是不是有人在?」


  「有人在唱歌。」沈約道:「戚氏。」


  「甚麼?沈大人叫我?」戚英姿說:「做什麼要叫我戚氏,我有名字的,我叫.……」


  「正蟬吟敗葉,蜇響衰草,相應喧喧。」這唱歌的聲音愈發近了。


  戚英姿道:「到底搞甚麼名堂,半夜裡唱甚麼歌,有甚麼歌不能白天唱?」


  沈約心道,有些歌兒還真的不能白天唱,那些夜裡尋歡的花船,可不就是夜裡唱歌。


  歌聲漸近,沈約聽得真切,正是柳永柳三變的《戚氏》,那女人的聲音勾魂蕭索,唱了『孤館,度日如年』,又來唱『水上的路程,念名利憔悴長縈絆』。


  戚英姿往外頭走,想驅逐外頭唱歌的人,「唱甚麼唱,到別處唱去。」


  沈約當下提起屋內的油燈跟上,衛所門口果真躺著一女子,那女子被漁網罩著,身上竟不著寸.縷。沈約提著燈走近了,往下一照,馬上挪開了眼睛。戚英姿摸了摸腰間的大刀,四處尋找唱歌的女人,「是誰在裝神弄鬼,給我滾出來!」


  地上的女子呼吸微弱,沈約道:「先救人。」


  那唱歌的女人氣息綿長,嗓音飄得極遠,與地上這個出氣多進氣少的顯見不是一個人,戚英姿扒開女人身上的漁網,她說:「燈呢,你照著點啊。」


  沈約背對著她們提燈。戚英姿將燈拿過來,在女人身上仔細照了照,「腿腳被繩子綁過,手腕腳脖子都有勒痕,身上沒有傷口,呼吸還算均勻,沒事,死不了。」


  說著,戚英姿將那女子扛起來,沈約側著臉不敢瞧她們。戚英姿不矮,那女子身量也算高,在兩人差不多高矮粗細的情況下,戚英姿又是單手將那女人抗在身上了。


  沈約道:「將軍,現在該如何?」


  「讓她在衛所先住下,我讓米千里去和劉若誠住一間屋子,給她騰出一間來,萬事都等她明日醒了再說。」


  戚英姿手腳快,很快將那女子安頓了,她將那女子放上床,給她蓋好被子睡覺,最後說:「我明日再來,給她帶兩身衣服過來,不過我也沒啥好衣裳。算了,我叫劉若誠去買吧,他見過的女人多,最懂女人喜歡穿甚麼了。」


  戚英姿抓海盜忙了前半夜,後半夜又遇上一個來路不明的女人,沈約老覺得哪裡有點不對勁,但偏偏他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戚英姿眼瞼下的烏青更重了,沈約提著燈一直在屋外等著,女人拍他一下,「睡去吧,我也要回家睡覺了。」


  沿海的地界太陽升起得早,戚英姿一路往自己家裡走,海面上已經隱隱有曙光了,她嘴裡叼著一根狗尾巴草,心道:『貝兆楹那個狗.日的,嘴上說著和京城來的這幫人不合,怎麼還暗地裡給馬世遠送銀子?馬世遠給那閹人太監送了一萬兩,他可是給馬世遠送了兩萬兩。哼,這些人!』


  戚英姿到了家,將嘴裡那根狗尾巴草扔了,隔壁的佘奶奶已經起床生火,「英姿回來啦,早上蒸饅頭,你過一會兒來吃。」


  「誒,我等會兒就來。」


  戚英姿回了自己家,倒在床上,嘴裡念叨:「哎,那個沈大人,看著倒是聰明,怎麼做人傻乎乎的,馬世遠都去送東西,他怎麼不去表示表示,將來在這地頭上吃了虧,連個幫他說話的都沒有。」


  戚英姿念了幾句,倒床就睡著了,等她醒來的時候,太陽都正中了,隔壁的奶奶端著稀飯饅頭進來,「睡迷糊了吧,來,吃飯。」


  女人喝一口稀飯,手裡抓著一個饅頭,說:「多謝佘奶奶,我明天給你買好吃的,現在吃桂花糕澀口,咱們買桃花糕,現在的桃花都開了,開得正新鮮呢。」


  隔壁的佘奶奶是個寡居的老婦人,她家也是世傳的軍戶,丈夫去年死了,三個兒子戰死了一個,還有兩個在軍中服役,一個在山西衛,另一個在南京當戍軍。戚英姿從枕頭下摸出一貫錢來,「喏,這是大慶託人帶回來的,您拿著。」


  「大慶,他.……他還好吧?」佘奶奶年紀大了,說話的聲氣都弱了,更不能似年輕人一般中氣十足,「大慶,他,他有沒有說他甚麼時候能回來?」


  「蒙古人在邊境騷.亂,大慶他走不開,等咱們打勝了仗,他就回來了。」戚英姿咬一口饅頭,「奶奶,我吃飽了,我去衛所了,您歇會吧,我晚上再回來。」


  戚英姿從箱子里拿了套衣裳,佘奶奶說:「我腌了些豆角蘿蔔,你拿去衛所給他們吃,前幾日千里和全兒還來幫我補了牆角屋頂,你替我感謝他們。」


  「那都是他們該做的,您是我奶奶,還不就是他們奶奶,不用謝。」


  佘奶奶將碗放進一個竹編的籃子,「裡頭還有新鮮的筍和饅頭,你拿去給他們吃。」


  「嗯。」戚英姿回頭,佘奶奶慢慢站起來,起身出去了。


  戚英姿仰著頭,長長嘆了一口氣。


  衛所里劉若誠正指揮大家練兵,劉若誠是個讀書人,兵書讀的最多,米千里他們這些年輕人最喜歡和他在一起混,有知識有文化的人總是特別受年輕人歡迎的。


  不過齊大有和趙全這種老夥計對劉若誠的戰法兵書之類的不感興趣,他們認為戰場上得真刀真槍相見,話說多了沒用,敵人也不會坐下來和你談兵法。


  戚英姿提著籃子進去的時候,劉若誠見了她,說一句:「休息片刻,稍後再練。」眾人一鬨而散,劉若誠走上來,戚英姿將籃子遞給他,「喏,佘奶奶做的,吃吧。」


  劉若誠將饅頭和腌菜遞給趙全他們,自己留了一碗鮮筍,才拿起筷子,就聽戚英姿說:「佘奶奶今天又問我大慶的事情了,我都不知道怎麼回答她。」


  劉若誠剛剛拿起筷子,又放下筷子,他嘆一口氣,「咱們在這寧波府呆著,雖說認識幾個人,但北邊的情況完全不知道,大慶又在山西大同府,那邊的情況誰知道呢,你還不如.……」


  「嗯?」


  劉若誠指著內院,「你去問問他,問問沈大人,他是北京兵部的人,消息無論如何也比咱們要靈通。咱們也不問多的,你就問問大慶是不是還在山西大同府,是不是還活著?」


  是不是還活著。是啊,誰知道佘大慶是不是還活著,他已經有九年沒有歸家了,自從嘉靖二年徵兵,他入伍去了山西當戍軍,這九年裡就沒有消息。戚英姿給佘奶奶的花費都是她自己的錢,大慶走了九年,別說託人拿錢回來,就是連一封信都沒有。


  戚英姿起身,說:「那姑娘醒了沒?」


  「還沒,沒聽見動靜。」兩人往內院里走,就見一個女人在井邊坐著,那女人頭髮很長,就這麼坐著,頭髮一直蓋到腳面去,她穿一件淡紫色的長裙,裙下是赤腳,瑩白的腳踝斜在井口,暖風一吹,感覺風能把她吹到水井裡面去。


  「姑娘,別動!」劉若誠一喊,戚英姿就上前將那姑娘從井口沿上抱了下來,那女子很輕,戚英姿雙手抱著她,好似感覺比昨日又輕了許多。那女子的紫色紗裙在井面上擺了一圈,戚英姿道:「有什麼話好好說,千萬不要輕生,使不得!」


  戚英姿望著那姑娘的臉,那女子緩緩轉過臉來,她生的極美,眉如遠山,目色如黛,鼻子尖尖的,還有她的嘴,未塗脂粉也是一抹櫻桃紅色。戚英姿望著她側臉,有些失神,心道,奶奶的,好標緻的姑娘,比煙波樓的那兩個花魁娘子童素光和江畫屏還美得多。


  「你……你先放我下來。」那女子開口了,戚英姿吸一口涼氣,心道,聲音也美,世間怎麼會有如此美人,美,真是美極了。


  戚英姿放下她,說:「姑娘不要輕生,咱們有話好說,有話好說啊。」


  「哧哧,」那女子瞧戚英姿,目光又落在台階之上,戚英姿跟著瞧過去,卻見沈約也站在那處。


  「咳」,戚英姿低聲咳嗽,「那個,我是怕你輕生,你莫要想不開,萬事都好商量。」那女子赤著腳,看了劉若誠一眼,「衣裳是你送來的吧,我記得你身上的味道。」


  劉若誠揪著自己的衣袍,「味道,我身上甚麼味道?」


  那女子張開雙眼,笑嘻嘻的,「我認得你們每一個人的味道。」這一個照面,劉若誠心中一驚,瞬間掀起驚濤駭浪,這女子妖媚,有禍國之姿,並且……

  劉若誠看清了這女子的長相,沈約也看清了,這女子的右眼是重瞳。重瞳,項羽楚霸王者,南唐後主李煜者,皆是重瞳。


  劉若誠平了心潮,問一句:「敢問姑娘名字。」


  「湘靈,我叫白湘靈。」湘靈赤著腳,走到沈約面前看了一眼,走到劉若誠面前看了一眼,最後在戚英姿面前站定了,「我最喜歡你。」


  戚英姿覺得好笑,她說:「是不是因為我抱了你?」


  湘靈偏頭,她生的一臉禍水相貌,偏偏神態自然純真,「我就是喜歡你,最喜歡你。」


  戚英姿看劉若誠,「你帶湘靈去買雙鞋,我有話同沈大人說。」


  湘靈扭頭看沈約,她說:「西北有浮雲。」


  湘靈隨劉若誠出去了,戚英姿道:「她在說甚麼?」


  禍國美貌的女人,不知來歷的妖姬,沈約心道,孔雀東南飛,西北有浮雲。只不知究竟是因為西北有浮雲,孔雀東南飛,還是孔雀東南飛以後,西北才有浮雲?


  沈約想得深了一層,瞧白湘靈的相貌和作風,渾不似漢人,她生得貌美,鼻樑高挺,倒像是個色目人。


  這女子腳上有痕,昨日戚英姿說她是被捆綁所致,今日看起來,更像是佩戴腳環留下的痕迹,那她是苗族、羅羅族,或者是瑤族與百夷族都是有可能的。


  沈約從白湘靈的相貌想到了朝廷對蠻夷的的教化問題,包括昨晚上那曲莫名其妙的歌聲,沈約覺得線索千絲萬縷,他卻捉不住頭緒。


  「沈大人,我有話同你說。」戚英姿又喊一遍。


  沈約回神,推開房門,「戚將軍裡面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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