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相見②
「我永遠,都不會對你揮刀的。」
黑色的付喪神這麼說著,之後便靜默地站在那裡。
他似乎完全沒有反擊的意思,甚至於撤去了所有的防禦。彷彿即便是今劍直接捅上去一劍,也會這樣一語不發地受著。
今劍凝視了對方几秒,忽然就收回了周身凌厲的殺氣,連帶著劍刃上聚攏的氣流也瞬息散去了。
「無趣。」
今劍一手拄著本體,眸底恢復了最初的波瀾不驚:「既然你不打算反抗,那麼正好,我也不想浪費時間——」
他轉眸望向漆黑的付喪神,語氣平靜而篤定:「你身上帶著吧,那個空間穿梭裝置。」
話說到了這個份上,今劍的目的顯然已經表達得十分明確了。
黑色的付喪神自然聽懂了這話的意思。
他的指尖微微抽動了一下,嗓音喑啞而乾澀:「你……你來找我,就是為了得到那個裝置?」
大約是沒能完全藏住自己的心情。有一瞬間,今劍察覺到了對方在難過。
事實上,這已經不是今劍第一次從對方身上感知到這種情緒了。可以說,自從見到今劍后,對方似乎就一直沉侵在莫名的沉重里。
今劍心裡隱隱有了某種猜測,他覺得自己有必要試探,或者說是證實一下。
於是,銀髮的付喪神摩挲著劍柄,不甚在意地答道:「不然呢。」
他低緩的嗓音里,帶著些許刻意的輕慢:「如果不是你身上有我需要的東西……單憑一個即將喪失自我的墮落付喪神,還不值得我親自出手。」
在這話語落下的瞬間,那隱匿在黑霧中的身影明顯晃動了一下。
「哈哈哈哈……沒錯……」
漆黑的付喪神艱難地支撐著自己的身體,單手覆面輕笑了起來:「沒錯啊……我只是一個暗墮的異類,所以……請一定不要跟我扯上關係呀……」
——這種反應……
今劍微微眯起了眸子,不知道該說對方究竟是脆弱還是堅強了。
他原本打算徹底擊潰對方強裝的從容和理智,然後得到自己想要的信息。不過現在看來,似乎不需要他再做些什麼,對方就已經心如死灰了呢。
然而即便已經變成了這樣糟糕的狀態,也仍舊不願意向他透露,不願意向他求助,不願意向他傾訴嗎……
——明明,他們應該是十分親密的關係吧。
是的沒錯。
今劍其實已經有所預感了——
就像之前的加州清光一樣,面前的暗墮付喪神很有可能來自另外的時空,並且認識「他」。
當然,不是現在的他,而是別的世界,或者別的時間點的「他」。
「很抱歉。」
也許是因為今劍沉默的時間有點久了,黑色的付喪神輕聲開口道:「你提及的那個裝置,並不是便利,而是麻煩。所以,我現在不能給你。」
明明是別人在無理地索要,然而因為對象特殊,所以付喪神為無法滿足對方的要求,而感到了切實的愧疚和自責。
黑色的付喪神想了想,再度補充道:「等我解決了那些麻煩,就把裝置給你……只要我還活著,約定……」
「夠了。」
今劍突然出聲,打斷了對方的話語。
——還真是,莫名得不痛快呢……
今劍冷著臉,目光近乎犀利地掃過對方全身,並最終停留在了對方眼睛的位置。
明明知道今劍沒辦法看清楚黑霧下的自己,然而正對上那雙熟悉又陌生的金眸,黑色的付喪神還是忍不住抽搐了一下指尖。
隨後,他深吸一口氣,竭力勾起唇角,露出一抹蒼白的笑來:「哈哈哈哈,閣下難道還有什麼疑問嗎。太過得寸進尺可不好喲。」
今劍望著他沒說話。
直到過了好一會兒,在黑色付喪神幾乎忍不住落荒而逃的時候,今劍才撇開視線,然後近乎失禮地輕嘖了一聲:「太難看了。」
付喪神:「……」
今劍沒管對方似乎再度被打擊到的模樣,徑自抬起右手——
本體的大太刀被高高舉起,然後沉沉落下。
刀鞘的底端重重地砸在地上,發出了「咚」的一聲悶響,聽起來質感尤為厚實沉重。
「嗑啦啦——」
地面被生生砸出了一個坑,密密麻麻的裂紋,蛛網似的延展開去,肆無忌憚地爬滿了一方土地。
死寂的空間里,似乎隱約傳來了有誰咽唾沫的聲音。
望著地上的裂紋,心裡稍微舒坦了一點的今劍,面無表情地開口了:「我要告訴你兩件事。」
他抬眸:「給我站直了好好聽。」
「……是!」
黑色的付喪神根本來不及思考,反應過來的時候,身體已經下意識地做出了最標準的姿勢。
恍惚間,他似乎回到了過去,記憶里有似曾相識的一幕,與此刻重疊。
——是了……印象里,兄長也曾經這樣,讓大家站成一排說教呢……
今劍淡淡地覷了付喪神一眼,覺得對方身上的黑霧似乎少了一些。
不過,他完全沒有了去細究意思,只是自顧自地繼續道:「第一,我並不愚蠢,所以你的演技騙不了我。」
——假裝悠然從容,假裝從不在意,假裝素不相識……可笑,這種連自己都騙不了的演技,還指望能瞞過他嗎。
黑色付喪神聞言,眼睛微微睜大。他冥冥之中有了種不太好的預感,於是忍不住想要後退跑路。
然而,他才小心翼翼地挪動了一步,今劍便若有所感似的,猝然抬眸望了過來。
今劍神色淡淡,語氣平靜:「我話還沒說完。」
「……抱歉。」
付喪神默默挪回了原位:「我會好好聽的。」
——這種剛誕生時,熊過頭后被兄長訓話的既視感……
猶記得當時,一旦兄長露出這種表情,三條刀派全體成員,都會發動被動技能——
土下座·「兄長大人我錯了」之術。
——啊啊,時隔多年再遇,真是懷念啊。
黑色的付喪神露出了一抹轉瞬即逝的微笑。
今劍望著忽然乖順下來的付喪神,語氣沒什麼起伏地繼續道:「第二,你知道我最討厭哪種人嗎。」
「……比你高的人?」
「你可以閉嘴了。」
今劍涼涼地瞥了付喪神一眼,接著開口:「我討厭自以為是的人——自以為正確,自以為犧牲,自以為守護。」
黑色的付喪神意識到了什麼,倏爾攥緊了手,身體寸寸繃緊。
今劍就這樣以輕描淡寫的語氣,強勢地撕碎了付喪神的偽裝:「你分明認識我,卻又想把我跟你的世界撇乾淨。」
「我不知道你究竟招惹了些什麼樣的傢伙,不過——」
今劍挑起唇角,金眸睥睨地望著他:「你以為我會怕?」
——他很強。
——比所有人想象的,都要強!
在他最初的那個世界里,作為最強的、無人有資格使用的存在,他戰力級別一直都沒能得到切實的測試與衡量。
只不過,他一直有種感覺——他能夠殺死「概念」。
當然,穿越了一個世界后,他已經失去了部分力量。不過在這個世界,也完全足夠他應付了。
黑色的付喪神怔怔地望著他,乾澀的雙眼似乎蒙上了一層水汽:「你……」
今劍抬手打斷了對方的話語:「你確定不加上稱呼嗎,還是說,我真的只是『閣下』而已?」
「不是『閣下』。」
黑色的付喪神微微低下頭,嘆息般地輕聲道:「怎麼會只是『閣下』呢……」
隨後,他抬起頭,不知道是自語還是詢問:「我可以嗎……我真的,可以嗎……」
「有什麼不可以。」
今劍向前跨出一步,帶著理所當然的篤信與從容:「我就在這裡——所以,儘管呼喚我吧。」
付喪神的喉頭哽了哽,那一瞬間,他似乎有很多很多的話要說。
但是最後,他不過是顫聲低笑起來,然後,以前所未有的清潤嗓音,如此呼喚道——
「好久不見了,兄長。」
——真的是……好久,好久,好久了啊……
——在發生了這麼多事之後,迷路的月亮終於……
——找回了他的光源啊……
……
即便一開始就有所猜測,但是真正聽到的時候,今劍還是感到了些許詫異。
他如今是付喪神,自然不可能跟人類一樣,有什麼血緣兄弟。
所以,唯一剩下的可能便是——
「你是父親大人鍛造的刀劍。」
黑色的付喪神頷首,溫和地輕嘆:「不錯,我正是三條刀派的一員。不過這個時代的我還未誕生,兄長若要見『我』,恐怕還要等些時候呢。」
今劍點了點頭,隨後問道:「你的名字呢。」
黑色的付喪神靜默了片刻,最終遲疑道:「實際上,自從暗墮之後,我的記憶就……」
「你是說,你把自己的名字給忘記了?」
見到付喪神點頭,今劍情緒不辨地垂下了眸子:「把最重要的名字忘了,卻還認得我嗎。」
「因為我不會忘記兄長的,無論如何。」
付喪神說完,從懷裡掏出了一個玻璃球樣的東西。
那玻璃球里流轉著各色的光彩,有的明澈,有的黯淡,像是亂七八糟光芒的融合。
而今劍一眼就認出,那些遊離飄蕩在球內的光點,赫然是取自不同人的靈力。
「我其實,一直都很想見兄長一面。但是暗墮后的付喪神,大多不太好看。」
黑色的付喪神似是沉思了一會兒:「雖然不太記得了,但印象里,我原本應該是『最美』什麼的?哈哈哈哈,真是有趣的言論。說這話的人,一定沒見過兄長呢。」
今劍靜靜地聽完,隨後瞭然道:「所以,你想搜集這些靈力,強行凈化自己是嗎。」
他的唇抿成一線,感到了莫名的不快:「這些靈力弱小而駁雜,先不提強行凈化的痛楚,即便成功了,你也只不過是暫時恢復成原本的樣子而已。」
這樣的行為,與其說是凈化,不如說是黑暗強行披上了光明的外衣。
不僅維持的時間短暫,而且由於力量相衝,還會造成偌大的痛苦。
「愚蠢。」
今劍蹙眉,聲音冷了下去:「不對等的交換,根本就不值得。」
「可對我來說,這是值得的。」
付喪神溫和地凝望著他,新月的眸子里閃動著格外認真的光彩:「我必須以最好的樣子,出現在兄長的面前才行呢。」
付喪神一邊說著,一邊打碎了手中的玻璃球。
隨後,無數道靈力從裡面竄出,簇擁著飛入付喪神的體內,把他最表層的墮化,給強行扭曲修正了。
——痛嗎?
——當然痛,就像是本體在火上炙烤,所謂的碎刀也不過如此了。
但是啊……
黑色的濃霧緩緩散去,一點一點,露出了灰白的衣擺,藍色的袖口,金色的穗墜,新月的刀紋……
最後,是一張雋永疏麗的容顏。
墨藍的髮絲貼著白皙的臉頰,金色的穗墜輕輕曳動,他的眼裡似有明月。
——這確實是,世間獨一無二的絕色。
付喪神打量了一下自己,確認那些靈力確實有用后,方才抬頭去看自己的兄長。
然後他就發現,今劍正盯著他的頭頂。
付喪神順著那道視線抬手摸去,隨後便觸碰到了一個尖利的凸起——那是一個白色的骨角。
「誒,看來頭頂的骨角並沒有消失呢……果然是因為缺少最後的一份靈力嗎……」
那正是之前被今劍救了的青年,原本所要填補的空缺。
付喪神正覺得可惜,忽然聽到今劍開口問道:「誰幹的。」
「恩?」
付喪神不解地揚了揚音,即便是略有困惑的樣子,也顯得端麗風雅。
今劍眯起了眸子,似有耀金的火焰在眼底熊熊燃燒:「我說,是誰讓你變成這個樣子的。」
說完,不等付喪神回答,今劍便自顧自地道:「算了,你現在記憶受損,還是別想了。」
隨後,今劍沖著付喪神伸出手,示意道:「把你的空間穿梭裝置拿來。」
付喪神有點猶豫。
雖然記憶不太清楚,但他多少還知道,時空羅盤能夠讓人前往不同的時空,這些時空大多都在時政的監管下。
而他現在正在被時政追殺,要是不小心遇到那邊的人,那就不好了。
今劍望著付喪神沉默糾結的模樣,淡淡地重複道:「拿來。」
付喪神:——盯
今劍:——盯
3秒后——
「……兄長,請慎重使用。」
乖乖上交羅盤的付喪神,小心地囑咐道。
今劍伸手接過羅盤,打量著它的構造——
有點像時鐘。一長一短兩個指針,羅盤的周圍有兩圈符文,估計都是應對著時間和空間。
而現在的問題是,今劍看不懂羅盤上的字元。
「這是時政加密的符文,只有審神者和手下的付喪神看得懂。」
似乎是看出了今劍的疑問,付喪神出聲解釋道:「我曾屬於那裡。」
今劍:「那你現在還記得它的意思嗎。」
記憶受損的付喪神沉吟了片刻,隨後伸手撥了撥羅盤:「我記得調成這樣的話,好像可以去萬屋。」
「萬屋?」
「恩。印象里,好像是一個熱鬧又和平的地方?」
付喪神抬袖掩唇,眉眼含笑:「不知道為什麼,這裡似乎是我唯一覺得不糟糕的地方呢。」
「既然這樣,那就去看看好了。」
今劍完全沒有做什麼準備的意思,分分鐘決定來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
要知道他原本就對這個東西感興趣,到手了自然要試一下。當然,如果能夠藉機搞清楚他想知道的東西,那就更好了。
「往裡面輸入靈力,就可以啟動了。」
付喪神站到了今劍的身側:「我要和兄長一起去。」
今劍沒有反對,隨後一手按上了羅盤。
隨著靈力的湧入,兩人的面前,緩緩打開了一條幽邃的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