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三章 唯她一人
“想著這婚事遙遙無期,到時退了也便罷了。”
殷繡心中重重的一跳,砸得她整個人一陣觳觫。想不到父親竟想過退掉與八親王府的婚事?父親回府的日子裏,父女兩個時常一處吃飯閑談的,三年來卻不曾聽父親說過此事。她一時怔住,也不管自己臉上再明顯不過的驚愕,隻呆呆看著殷老爺,驀地覺得父親平日裏慵懶散漫,不急不躁的樣子底下,或許還有更深一層的東西,是她前世今生都未曾覺察的。
殷老爺見殷繡驚愕的模樣,忍不住掩袖而笑,翠兒緩步走過來,輕輕拿走殷繡手中空空如也的小碗,殷繡這才醒過神來,卻不知自己這般端著空碗卻有多久了。翠兒又添了一碗米飯過來,奉到殷繡手中時,卻偷偷遞了個眼色給她,似乎是教她放心。
一碗溫吞吞的米飯沉甸甸的落到殷繡手心,殷繡也不急著吃了,正色看向殷老爺,雖說翠兒暗中示意,還是免不了心下慌亂。隻見殷老爺一陣搖頭晃腦,許久才又道,“今日世子爺親自來了,阿爹卻想不出悔婚的理由了。”
“卻不是為了他的勢力和錢財。”殷老爺沉沉歎了口氣,目光愈發柔軟起來,目光如細碎的漣漪一般流轉,讓人心下一陣動容,“阿爹走南闖北,各色人物都見識過了,品質如何,一眼便知。”
該不會是老毛病又犯了,話匣子一打開,便絮絮叨叨的停不下來。殷繡好不容易安了心,又覺得腦仁兒疼起來。且這絮絮叨叨的,她怎麽越聽越聽不懂。難不成這話的意思是,阿爹看中了辛垣錦的人格品質,覺得他品行端正,故而才願意把她嫁給他?
殷繡眼前立時出現辛垣錦在迎賓樓下,緊緊握著自己的手腕,雙頰紅得滴血,滿身酒氣的模樣,立即全身掃過一陣雞皮疙瘩。正想著,殷老爺又是沉沉一聲歎息,卻問道,“阿爹許久沒有聽你跟女先生誦讀詩書了,甚是不習慣,今日咱們父女倆得了閑,不如你為阿爹念誦一段新近學的書可好?”
殷繡霎時眉毛一揚,脖子驟然一縮,活像隻被抓住了後脖子的小貓,父親這侃大山的毛病愈發嚴重了,方才還在說辛垣錦的事情,怎的這會子又扯到念書上來?殷老爺笑得一臉慈愛,殷繡卻臉上有些僵僵的,父親對她一向寵溺到了極點,沒有半點斥責,這問話言下之意是在提點她近日疏於功課了。
不等她回話,已經忍不住幹咳了兩聲,心中惱恨定是那女先生到父親麵前告了狀。秋後入學之時不久就要見分曉,她每日按部就班,又要時時洞查彝鼎那頭的情況,哪裏還顧得跟女先生上課?她又氣又惱又委屈的撇撇嘴,阿爹素來知道她不喜歡學問的,這會子問這一句,卻不知為何。再說——
殷繡撅著嘴望向殷老爺,殷老爺麵上笑意更甚,許久才道,“阿爹哪裏是責怪繡兒的意思?我的七丫頭健健康康,無拘無束便是最好。”說時忽的臉上神色一陣黯然,又負手道,“莫說繡兒,阿爹在你這般年紀的時候,也是對那些學問提不起半點興趣。”
“唯獨喜歡籌算之術,那時家中掌管用度的總管十分和善,阿爹便每日纏著,非要學買賣經,幾次被老太爺發現,沒少挨板子。”殷繡一顆心早已不再他這長篇大論上,便一邊敷衍著不時點頭,一邊繼續繼續對付盤子裏剩下的幾塊肥鵝掌。
“阿爹跟你說過吧,雖說阿爹肚子裏沒幾滴墨水兒,老太爺卻是極有學問的,就連前朝的太傅大人都時常親自到洛陽來向他討教。”
殷繡佯裝聽得仔細,手中卻專注對付著盤子裏的八角花椒等香料,她不喜這些,這會子又實在無聊,便要將它們一一挑揀出來。誰知這時殷老爺的話頭兒卻戛然而止,殷繡感覺到氣氛中有些怪異的沉默,倏爾緊張的抬起頭。
這一抬頭,正瞧見殷老爺臉上沒了笑意,卻是眸中凜然,雙唇緊抿,唇角重重的向下瞥著,全然沒有往日裏樂天知命的樣子,反而有些像英勇就義的義士,跪在劊子手刀下,一副決絕之態。
殷繡霎時怔住,方才想起,這似乎還是父親頭一回提到前朝的事情,前朝覆滅之後,老太爺乞老回鄉,曾立下家訓,凡是殷家後代,子子孫孫,皆不可涉足朝堂,亦不可妄談國事。阿爹這算是觸犯了老太爺立下的規矩?
殷繡一時又緊張又好笑,忍著不敢做聲,卻皺著小臉露出十分古怪調皮的表情。殷老爺看穿她的心思,這才複又大笑起來,氣氛重歸和善,殷老爺才又說到,“我殷家百年治世,旁的不說,卻是詩書治家,百年裏代代都有學問大家,到了阿爹這一代,子嗣凋零,我又是個不長進的。”
說時自嘲的搖搖頭,殷繡亦有些黯然,又見殷老爺勾唇淺笑,“老太爺不想我四處跑商,卻有一個人,時時支持勉勵我,你可知道這人是誰?”
殷繡一臉懵然,連連搖頭。殷老爺笑得慈愛,“正是你娘親啊!”
“你娘親是南方世家嫡出的千金小姐,三歲能作詩,五歲熟讀百家經典,七歲就能幫著謄抄上呈禦聽的折子,真正是無盡才華。我每回跟著商隊出洛陽,近則各郡,遠則西藩南洋,那時我們新婚燕爾,你娘親一個新婦在府上操持著,卻從不曾向我訴苦,隻說讓我多進飯食,早些回來,還時常讓我將沿途所見的各處風物說給她聽。”
殷老爺眸中流轉,“回念往生,一心勉力我,從不曾有半點嫌怨的,唯你母親一人。”
絮絮叨叨的長篇大論卻在這總結裏草草收尾了,翠兒早候在一旁,這會子忙著遞上熱飯,又給殷老爺夾菜,殷繡卻是惘惘的,臉上瞧不出什麽表情,癡傻了一般。
“大小姐?大小姐?”